時間:2017年11月09日(四)晚間6點
地點:本館臺北齊東詩舍會議室
主持人:廖振富館長
主席:彭瑞金
評審委員:平路、陳芳明、彭瑞金、駱以軍、舞鶴
列席:公共服務組王舒虹代理組長
記錄:公共服務組楊蕙如研究助理
一、決審討論
編號3、《西螺溪協奏曲》
陳芳明委員:現在的小說家真是蠻厲害的,尤其在創作語言的使用上。從結構而言,整個故事的連接非常緊密,作者這個世代的人,或許是在小說中寫家族的故事,他能夠把臺灣民間的習慣或者風俗在小說中保留,我一直認為現在的年輕世代,跟我們那一代的鄉土,已經非常不一樣,這本就像等一下要討論的小說《青蚨子》,與土地的連結非常緊密。
在眾多作品當中,每位委員難免有自己的偏愛,我還是對小說中那個時代經歷過的民族運動和非常苦悶的年代,作者能夠記錄下來,相當於將臺灣戰後以來、七0年代的歷史記憶都寫下來,覺得這點很不容易。
舞鶴委員:這本應該屬於九0年代以後,大河小說的書寫方式,也就是小說家鍾肇政和葉石濤都談及並創作的,標準的大河小說,它寫一條濁水溪兩岸的故事,旁及自己的家族,幾乎使用標準的鄉土寫實手法,依這樣的標準一路寫來,是屬於非常完整的鄉土小說和大河小說。
如果這本小說在15年前呈現,時間點造成的隔閡則不存在;但是15年後的數位時代,年輕人從電腦和3C產品學到各種各樣的寫作方式,回顧過去標準的鄉土寫實作品,有時間上的隔閡,就作者的寫作成績,就長篇小說而言,我認為它非常有成就。
駱以軍委員:我不是這類型小說的標準讀者,但我再次閱讀後其實蠻感激的,舞鶴老師讓我有所啟發,作為讀者而言,這是一次很震撼的閱讀經驗。這篇小說裡,各組人物形成一種浮世繪,很不可思議地穿梭交錯,當然有些人物過於典型,包括外省老兵、外省老兵孩子、當地客家村落的第二代、在白色恐怖失蹤的丈夫及其寡婦、失落山林去歌廳當歌女的女孩、外國老神父、地方政客、從臺北挫敗回鄉的人士、黑道背景的子弟,所有人都從不同面向被捲入同一事件。小說前半部,令人震撼,到了我們這個世代的寫作者,應該遇不到小說中的人事,只有在中國小說《紅樓夢》、《儒林外史》和《海上花》,才能看到這麼多組人物的編織調度,作者是個很浪漫的人,很多段落純真感人,包括老神父歷經中國的變動以及他在臺灣感受到自我的內心獨白、裡面有些青春情慾、人心黑暗的暗流、地方派系的運作、老輩鄉野的情慾……,寫得非常仔細。詹大象這個角色寫得非常好,他扮演了平衡地方派系、國民黨的地方政客,各種心思籌握寫得絲絲入扣,有些場景描寫讓我蕩氣迴腸,包括:眾寡婦夜哭、山東小吃店裡老兵掛的場景氛圍、男主角被羞辱隱約、寡母鴛鴦不貞偷情的事被兒子得知,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非常難以操作的人性,在小說中彰顯出張力,非常華麗。
書的後半部,視角完全轉到主角詹昭男身上,好像這位西螺人來到了臺北,還和昔日鄉親有所聯繫,但是後半主要的敘事形成了一個羅曼史,前面的白色恐怖的寡婦珍珠、詹大象……,這些人都不見了。
作者還是保有寫實主義的精神,還在找尋一個人性,猶如小說家托爾斯泰那般,在島嶼中尋找一種高貴的,包含寬恕的原諒的力量,我讀到結尾很感動。但是寫到最後有點像搓圓仔湯一樣,作者讓當初被玷汙開苞的巴蘭花只是一個謠傳、義父金盆洗手、主角和其他兩位少年的關係變成一壺濁酒喜相逢,小說線索延伸至此,使得前半部的懸念以及不能忍受的殘暴,那些關係開始變模糊。我還沒有時間讀第二遍,跟其他作品比較起來有點不太公平。就這次評審而言,閱讀這些作品,我感到很幸福和痛苦。
平路委員:我也蠻同意駱以軍委員所說,眾多場面、內容和場景飽滿,閱讀起來有震撼之感,小說中的確有些寫得非常生動的典型與非典型人物,假若這本得獎我也會大力鼓掌。然而,處在一個與其他年度最優秀的作品比較的場域,如果真要挑剔,我會針對文字語言的部分,例如:對話的內容比較相近,當主旨確定時,作者就會讓對話順著主旨的套式走;有時候對話很長或不夠生活,或是有太多可以預知的對句,多少形成一個窠臼,如果作者能夠在語言上鍛鍊得精準些,能夠讓小說中的對話盡量接近生活,同時打亂太對稱的部分、不用那麼工整地呈現,也許會更接近我心目中的第一名作品。
彭瑞金委員:我很推薦這篇小說,也很認同駱以軍委員的看法。這部作品讓我想到,有點像當年巴爾札克書寫巴黎的多部曲,作者想用一本書來把全部寫完,所以涵蓋了剛才駱以軍委員提及的面向,所說的缺點。我認為小說主角詹昭男的故事,應該是作者生平事蹟的投射。作者本身在教育現場,能夠把西螺溪的地方派系、政治生態、族群關係包含白色恐怖和民俗,很多東西一次性的表現出來,作者具有頗大的自我挑戰之勇氣和氣度。我也同意他的文筆不是妙筆生花,但我覺得就小說表達準確度而言還可以,小說裡面有那麼多的人物事件和長篇歷史,作者能夠這樣處理,值得肯定。
編號5、《播磨丸》
舞鶴委員:小說書寫二戰後從海南島返臺的船隻,原本是郵輪,因為中彈,暫留在海南島的包括日本兵、臺灣人和中國人等七千人,最後皆返鄉的故事。在歷史上的確存在這麼一艘船,作者在序中將它定位為歷史小說,但就內容而言,我覺得是虛構小說,戲劇性的情節以及衝突性的高潮安排,其中有很多可能依照當下的事實書寫,但是寫到細節部分,是在歷史背景中想像的。當然作者有透過訪談,從當事人口中得來一些資料,但是轉化成小說紙筆時,必然添加了許多想像,透過小說表達出來時有許多想像,和真正的歷史小說相較,還是有些距離。
單就一本小說的觀點來看,作者很能塑造情節,很能掌握衝突,內容高潮迭起不間斷,讀來非常順暢而且非常吸引人。但就小說語言本身,是很接近大眾文學的語言,沒有針對小說特別下工夫,作者可能沒有想過小說語言創新性或是塑造個人風格語言的問題。基本上,這本是比較根據大眾文學的語言,寫出來的作品。
駱以軍委員:我完全認同舞鶴老師的看法,第一次閱讀時,在眾多作品中,這本是讓我眼睛一亮的作品。這本小說是個很不容易的隱喻,很像臺灣人集體對歷史的反思,想像一個關於臺灣像那艘困在海上拋錨的船隻,使用這個歷史事件書寫該隱喻,非常厲害。尤其作者寫到小島上那群人,包括非常信仰當時的國民黨、左派信仰者、深受日本教育者、沒有民族國家意識典型的臺灣人,這些會讓我想到威廉‧高汀的小說《蒼蠅王》,但是寫到這些人上船,作者對於海難的空間思索可能不清楚,寫得很扁平,而前面等待船開的情節,有《等待果陀》的意味,我很佩服。
平路委員:我這本書我其實看了好幾次,優點在於第一、非常影像化,文字帶來影像化的想像,很多時候如在眼前;第二、取材很巧妙,無論它是否符合歷史事實,從很棒的切面角度,用文字表現出大時代對小人物的衝擊;第三、作者的文字遇到充滿張力的場景時,它推得動,情節順利地吸引住讀者,如果我們不那麼介意大眾小說的筆法,它的確是會讓人跟著張力起伏而心情起伏的一本書。它可能不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名,但有獨到之處。它選取了一個切面,反映出那個亂世與人物心境。只是,相較於《西螺溪協奏曲》所下的功夫與達到浮世繪程度的描寫,《西螺溪協奏曲》更加細針密線,困難度更高,時代的軌跡也更曲折與複雜。
彭瑞金委員:這本若從歷史小說的角度來看,就是獨立的歷史事件,就文學性來看具有象徵性意義,第一次閱讀之後,我沒有極力為它爭取入圍的原因,在於小說後面的部分,作者沒有完成剛開始想要達到的企圖。
陳芳明委員:我覺得作者把歷史放在戰後初期,但感覺其實是在寫目前的臺灣。我想到小說家鍾理和,在北京等待船回臺灣的過程,即是在等待認同歸屬的問題,包括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認同的問題在戰後其實都已經處理了,這本小說到現在還在處理這個問題。比較可惜的是,作者寫到最後,已經忘了開始的企圖(臺灣人的國族認同問題),我還是覺得作者在面臨這樣嚴肅的問題時,可以好好處理,但作者卻輕易放過了,尤其現在已經二十一世紀了,作者在小說中對此應該要有一個解釋的策略。
編號6、《冬將軍來的夏天》
駱以軍委員:我感覺甘耀明書寫《殺鬼》和《邦查女孩》是花了一百分的力量,創作這篇只花了三十分的力量。甘耀明已經是一位大家,有自己的書寫文體,我漸漸地在其他文學獎,發現有很多作品是模仿甘耀明的文體,包括楊富閔和連明偉,都有一種像青少年成長小說的文體,在臺灣的鄉土小說和現代主義發展,各自碰到瓶頸時,這些人從歐洲小說尋找《湯姆歷險記》等大敘事傳統,但是小說人物難免會有類似湯姆歷險記的冒險經歷,在大冒險的過程中,死者的鬼魂、被遺忘的老人、家庭受創的小孩、外傭,他們會進入西方新的流浪漢傳奇的嘻哈狀態。
這本小說夾在前輩和後輩之間,寫作技術已經非常厲害,小說的高潮是法庭那場戲,裡面用了一個「甘耀明式」的魔術,讓那位大家以為死掉的祖母為女孩作證。
平路委員:如果我之前沒有讀過甘耀明的《殺鬼》,我可能會因為驚異或說驚艷而給這本作品更高分。這樣說有點不公平,其實我非常喜歡這篇作品,他寫得非常炫,非常厲害,那些可能和不可能的場景在他筆下,都安排得算是圓熟,至少都可以過關。尤其是第一章,挑起一個很高的期待,期待透過各章節有合理的安排及解釋,結果也都算是有了。但有點像一刀兩刃,可感受到作者技巧很高,因為作者太厲害,所以書寫這篇對他而言相對也變得容易,若遇上熟識他的讀者,有些情節可能也會被讀者預期到。如果說這本書沒有得首獎,作者必須挑戰的人可能會是他自己。
彭瑞金委員:我把這本跟連明偉的作品做比較;甘耀明寫到的連明偉都有寫,連明偉有寫到的甘耀明未必有寫到。這牽涉到小說格局的問題,我們都感受到甘耀明寫這篇是在玩這個題材,而非因為有生命的感動需要投注其中,至少連明偉的作品包含年輕人的感動,具有生命情感的投入,作品寫得好壞則是另一回事。
陳芳明委員:王定國出版小說時,我對他說:「你已經很難超越自己的障礙了。」甘耀明也是,他出版這本小說,如何超越自己之前的作品?文字已經達到一個自我的典型,但是他的寫作技巧仍未突破。我已經熟悉甘耀明的作品,知道他下一步會怎麼寫,作者已經為自己設下一個障礙,而這個障礙也許是往下一部小說之間的一個過度,既然是一部作品,讀者難免會用作者過去的作品要求他。我對這部作品的評價有所保留。
舞鶴委員:甘耀明最早的短篇小說寫得不錯,他是客家人,他的小說大多會寫到原住民,而且寫得不錯,在十年前很少年輕小說家會書寫原住民,可見他對於高山的原住民有點了解,寫得非常中肯。《殺鬼》寫得令我驚訝,但我較不能承受的是大量魔幻的寫法,運用在長篇小說創作上;這使我思索,魔幻的創作手法,是在臺灣這塊土地上長期形成,或是吸收太多拉丁美洲魔幻寫實小說,因此借用魔幻寫實寫法,拿來書寫臺灣長篇小說,雖然它所書寫的是臺灣的元素,但有些地方寫過頭了,到了《邦查女孩》和這篇小說,魔幻寫實手法依舊存在。我認為《冬將軍來的夏天》對甘耀明而言,是一本平凡的作品,將較他過去的作品,這篇小說寫小篇幅和小主題,在情節的鋪述包括對於法庭的辯論,皆少了特殊之處,比較精彩的部分,在於小小的魔幻變成一個亮點。
編號10、《文藝春秋》
平路委員:剩下兩本書,對我而言,來到了首獎作品競爭白熱化的熱區,就以這兩本最具冠軍相的書來看,一定要比較的話,《文藝春秋》是更倚靠頭腦閱讀的作品,相較於《青蚨子》是適合兩者,兼用情感和頭腦閱讀的作品。《文藝春秋》寫得非常聰明,對於時代和歷史寫得非常有洞見,其中許多篇都寫得充滿巧智,我自己最喜歡作者寫到柯旗化與狄克森片語那一篇,側寫白色恐怖時期和戒嚴時代,睿智、詼諧且具有想像力,也具有某種特殊意義,很貼心地對於那個時代與前輩作者致意。如果對於這麼好的一本作品吹毛求疵,我認為這些短篇都寫得很好,但全部放在一起時,雖然每篇都有所變化,但一篇篇的接續閱讀,我會希望作者在筆法上,還能表現更大的差異性,這是作為一位極其挑剔的讀者的看法。
彭瑞金委員:這篇作品第一次閱讀時會受到吸引,但我仍質疑它是短篇小說的集合。每一篇都非常精緻細膩,文字很吸引人。但是作者使用《文藝春秋》,他這一代年輕寫作者,文學和文藝養分吸收,呈現閱讀經驗的反思,這是屬於他個人的「文藝春秋」。這十一篇作品各自獨立,以閱讀者的理性和知性,整合成一個系列,形成這本作品的長篇架構,我覺得這也許是我們做為評審的人想太多了。我認為有一點仍必須考量,短篇小說的獎勵機制,從國家級機構都設有獎勵辦法來看,短篇小說創作者未必比長篇小說創作者差,世界上也有許多一輩子都以短篇小說成名的作家,長篇小說獎項的設立,主要還是在鼓勵長篇小說的創作,例如國藝會設立「長篇小說創作補助」獎項,因為在那個年代,創作長篇小說的寫作者較少,鼓勵願意投入較長歲月的人創作;我同意這篇小說很討人喜歡,閱讀時感受到知性和趣味,不斷挑戰閱讀者的思考,但我還是考慮到以上這點。
陳芳明委員:從形式而言,這本小說當然每一篇都是各自獨立的短篇小說,作者是用春秋的概念來書寫,「春秋」就是有褒有貶,作者把那麼多的作家放在一起,雖然用短篇小說處理,但卻是一個閱讀史的連串。整體來看,凸顯一位年輕人,如何回顧戰後以來的作家,小說裡面有許多「我」,但不代表是同一個人,作為一個年輕世代,他在反芻曾經閱讀過的那麼多作品,例如作者寫聶華苓,以情報員的角度書寫,這是很厲害的寫法。既然這本書已經入圍,這不僅象徵著作者個人的成長史,作者事實上在告訴我們,戰後文學的書寫如何形成,尤其到了八0年代,臺灣歷史已經典型化,作者卻藉由這本作品把這段過程立體化,我很看重這點,我認為作者潛力無窮。運用短篇連綴成為長篇的歷史敘述,我認為這沒有問題。
舞鶴委員:我沒接觸過這位作者的作品,直接閱讀他的這本小說,第一章的內容較一般,我認為充斥過多個人的臺灣和中國的對比經驗,相當瑣碎。第二章直接跳到王禎和,想像王禎和如果活到今天,將來作者移民火星,可以在火星時代的小學課本,閱讀王禎和被收錄到小學課本的小說作品;這篇大多在談如何從地球移民火星,我不了解這和王禎和有什麼關係,這只是作者個人想像力的發揮。直到第三章寫到聶華苓,才開始有趣,他寫到愛荷華寫作班,似乎讀了不少歷史資料和考察,作者利用第三者和反派角色,側面書寫聶華苓,從這章開始直到鍾理和,才真正寫了許多有關作家的事物。以上這兩章寫到後面,都寫得不錯。這是一本使讀者獲得知性喜悅的作品,因為作者本身是文青,書寫的題材都是臺灣作家,敘述筆調和語言非常流暢,這樣的小說很能滿足一小部分的臺灣文學圈,讓人覺得非常親切。但是我想問,為何作者談論小說作家時,談的是聶華苓、王禎和、鍾理和……,為什麼不是其他人?如果要做臺灣作家選樣,而且可以寫得深入的,還有很多重要的人。作者側寫的技巧很不錯,在這本小說裡是個討喜的技巧,但應該還有更好的,可直接攻擊的寫法,例如:吳濁流、陳映真等,更值得被寫入。這本還不足以代表臺灣的「文藝春秋」。
駱以軍委員:我想要為這本作品做一點說明,它命名為《文藝春秋》,就是要書寫不在場的臺灣文學史,到我這一代,還有接觸到一些陳映真的歷史,但相對於黃崇凱和連明偉而言,這些前輩對於他們的世代,是不在場的幽靈和鬼魂,語言被格式化的記憶,充滿很大的虛無和荒謬感,裡面有火星和地球等顛倒的論證。這樣的不在場,包含更多隱喻、作家甚至讀者的不在場,尤其聶華苓那篇簡直非常恐怖,寫作的過程裡有個清晰卻永遠不在場的讀者,尤其書寫監視聶華苓的那名警總,整篇呈現超攝影寫實的致命吸引力。我讀了這本小說,上網查維基百科,才認識黃靈芝,從一九四五年開始他就進入失語症,但他仍在小說中自問為何要寫作,仍持續用日文俳句和小說;相對於其他委員,閱讀這篇小說,我又是另一個世代的讀者。這本虛構了一個場景,作者非常用功,他寫鍾理和有點類似雙面維諾尼卡,劈開一個次元是屬於讀者的空間,是不太穩定和不存在的狀態。我最讚歎的是柯旗化這篇,簡直像卡夫卡的小說《城堡》,《柯旗化新英文法》的書寫過程如此荒謬,柯旗化本身的遭遇非常不典型性,不但被誣告,又被捲入泰源暴動等。黃崇凱脫離了台灣文學史爭辯的神聖性,他非常努力,包括從袁哲生到童偉格,他們始終在創作,呈現用小說能寫出來的背面是什麼,在華文書寫方面這部分是不易的,這樣的作品以後或許也難被接受,沒有閱讀市場,而在西方,卡夫卡《城堡》是用虛構拼湊出來,黃崇凱的小說讓我看到這樣的痕跡。王禎和那篇,作者很痛的在處理讀者不在場這件事,王禎和在那個年代是最先將英文、漢字和華語,成為使用的前驅者,那是臺灣現代主義發展出來,混合的語言。作者寫到《漢聲小百科》、林強、袁哲生、夢裡不知身是客的臺南……等創作者和知識分子的群像,猶如布拉尼奧所寫的內向寫實主義,有點像拉丁美洲用西方語言來討論文學,可呈現很多荒謬的部分。我為何視之為長篇小說,裡面包括鍾理和、黃靈芝、柯旗化,各自包括的原點就是二二八事件,這些人物具有某種抽空掉的歷史,是作者沒有直書的。
編號12、《青蚨子》
陳芳明委員:這位是很用功的年輕作家,非常年輕,把我們曾經遺忘的鄉村內容都召喚回來了,我很喜歡,很具有潛力。
舞鶴委員:這本作品讓我蠻訝異的,這是很有規模的長篇小說,結構設計上,透過三個部分一再反覆。就內容而言,有餘村這部分書寫一位居住宜蘭的現實人物,圍繞著這位主角所發生的事情,猶如《西螺溪協奏曲》的寫實部分,真的要去描寫而且作者也寫到了,不需要利用多餘的想像,著實運用寫實的功力,寫得不錯。蓬萊村的部分則寫到神鬼,這中間添加了很多想像力,因為神鬼其實是很難描寫的,作者運用很多資料,做了許多功課,才能寫出很多活生生的過去人物,那些曾經生活在臺灣,或許是早先的移民,或者後來的族民,皆在臺灣往生,而作者在筆下將他們連結起來,寫得非常靈活且有血有肉,呈現出生死狀態的意義,可以呈現作者在知性思考的功力和想像力。生死簿的部分,是根據宜蘭的方誌文獻來描寫,作者具備很大的野心書寫宜蘭,除了人事之外,必然要寫到物,作者書寫宜蘭的山水草木面向,力求完整,像方誌一樣羅列,但是若僅止於此,對讀者而言未免稍嫌囉嗦,作者挑選主角居住地區物的最多品種,再行書寫,加上想像力渲染,則成為完整生死簿之中的一章。從內容和結構來看,無論是寫實功力或是想像能力,在這本書中皆具備。關於長篇小說的書寫語言,這本小說七分文言、三分白話,或者六分文言、四分白話;以漢文敘述,中間夾雜台語,六分文言、四分白話,六分台語、四分漢語,是小說語言的特色,形成作者獨創的風格。但這樣的小說語言,可能孳生、蔓延,從很多段讀到最後會覺得不知所云,糾結成一團,到了最後語言濃度太高,造成不知道在表達什麼;還好作者在每一段尾聲,都會使用兩三句總結,解釋他所書寫的內容,這兩三句寫得很好,提綱挈領。這樣密度過高、新創的語言,可能會成為一個蠻嚴重的問題;既然這篇長篇小說內容這麼豐富,我希望創作者不要寫出難讀且造成閱讀障礙的文字;但就純文學的創作而言,創作就是要創新和開創,這位三十幾歲的年輕人,願意在語言上下功夫,我想他未來會有自己的發展。
駱以軍委員:這幾年我閱讀西方翻譯小說,像是味蕾不見了,不太有感受,但是這次閱讀入圍作品,卻找回來最初的文學感受,尤其閱讀這本小說,速度要放慢,很像在讀陳淑瑤的《流水帳》,當讀者進入到作者的時間感和文字,之後,自然循著這樣的節奏緩進。這本小說包含亡靈的世界,以及天地之間無比的自由,主角彷彿是個小孩,跟神靈和鬼魂非常自由地任意對話,累積成一種癖,很愛山川誌或草木誌,卻具有臺灣權貴陰屍的兒童樂園風格,因為弄丟生死簿而造成陰屍大亂,裡面幾個段落的書寫,不輸給小說家李永平,尤其奇幻的書寫。這本容納甘耀明、舞鶴和童偉格小說的三大學派,自創出獨有的風格,每個字都洗篩洗過,作者用了很多文史誌,一切即是生死簿,對照陳淑瑤《流水帳》,它和《文藝春秋》同一個世代,有個遺忘了的要素存在其中。作者的創作力非常強,最後的結尾很美,主角像三太子一樣,翻身跳出來,用他的童話故事把生死簿找回來,非常令我讚嘆。
平路委員:這本小說帶給我們感性和理性的雙重滿足,感性方面,單單羊頭和金生的故事已經直接感動到讀者;理性方面,在於結構,文字有時繞來繞去,有時繁複華麗,然而那個結構始終都在,萬流歸宗的三條線交錯又揉合,在純粹的結構而言,幾乎無懈可擊。它又類似於百科全書的複雜與知識性,所有的知識如蜘蛛網般聯繫起來,內容連接著時代、人情,處處有庶民生活中的細節。隨手翻到一頁都可以接續閱讀,文字的鮮活度讓作品很耐讀,讀者時時遇到意想不到的詞彙,台語的部分尤其非常生動。小說結構中貫穿前後的部分原本很難處理,但作者卻都呼應起來。若一定要比較這本書與《文藝春秋》,《文藝春秋》精彩的是作者的巧手安排,每篇故事人物與對應時代的隱喻,一篇一篇讀下去,每一篇都精緻完整,卻比較露出引領讀者進入故事的痕跡,雖然讀者會甘於進入,並讚嘆作者的巧思與匠心,然而,這麼雄渾的《青蚨子》卻讓人感受不到進出的痕跡。而其繁複的語言,與華麗的文字,以及牽扯出去的各種鳥獸蟲林,它呈現一種氛圍,讓讀者掉入故事的情景,文字、結構、感情和各章的連結,讀者不覺被吸引,緊張地想要翻頁看下去,恍如滑進去時空的迷魅,作者與讀者建立的是隱形的默契。
彭瑞金主席:本次參賽件數雖然只有19件,但入圍決審的數量相當多,質量上很具重量。這本小說是以意識流,去寫實際寫實的題材,整個很平的,可像流水一樣去發展。作者的寫法很像吸進很多東西的海綿,很難猜測到會有甚麼吸引人的情節突然跳出。就這麼年輕的寫作者而言,竟然想到取材方誌,具有別出心裁的智慧;如此長篇書寫需要歷史背景支撐,過去書寫臺灣小說史至少透過歷史背景支持大篇幅文字,而透過方誌是很多人所忽略的,我個人也很少運用,這位年輕作者具有取材的敏銳度,值得佩服。他不選擇大歷史,而選擇方誌去發展長篇小說,是一個特色。但誠如舞鶴委員所言,他難免抄書過多,很希望作者能不要再抄了。
二、決審作品:
主席彭瑞金: 經過討論後,開始進行決審投票,請各委員依排序順位給分,第一名3分、第二名2分、第三名1分,以此方式進行投票。
開票結果如下:
編號3、《西螺溪協奏曲》獲得9分
編號5、《播磨丸》未得分
編號6、《冬將軍來的夏天》未得分
編號10、《文藝春秋》獲得10分
編號12、《青蚨子》獲得11分
主席彭瑞金宣布:再經討論,全數委員同意,編號12《青蚨子》榮獲今年「2017台灣文學獎圖書類長篇小說金典獎」。
三、散會:晚間9時1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