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文學的寒冬,今年度入圍的長篇小說,不似前些年的擁擠爆炸之感,但因之形成前輩作家和自己書寫時光,或看不見的文學史投影搏鬥的局面: 李喬,東年,夏曼.藍波安,皆已是台灣小說史不同章節的代表人物,呂則之亦是寫澎湖的一等一好手,中生代只有何致和出線。與過去幾屆,皆為中生代作家長篇小說競逐之兵強馬壯,鮮衣怒冠,前輩作家的堅持高品質長篇書寫,因之能觸及較深沉之哲思,歷史、土地、人存在的困境之另一種流浪,或讓我們更感受小說的鬚根可以深扎進更幽微、閃滅之境。
李喬的一書,在本次長篇小說獎決審會議中,全體評審皆給予最高票分數,無爭議無懸念拿到本屆。
這部小說,以身體的零碎、崩解,分裂成器官擬人化的多聲部劇場,呼應台灣的歷史意識。包括「V」和「身體們」(隊伍)之間的宰制和失控,衝突爭執;羞恥與所謂「客觀身體」的離異。以這種形式,各章節的哲學夾纏(「人體的構造」這樣的醫學語體),由「我」外部的暴力、乖異情境;啟動「V」與身體的吵鬧。這種很像布雷希特「史詩劇場」的裂解,「自我」的探問爆炸,來反思「台灣」如何通過,所謂現代性的規訓與懲罰,瘋癲與文明,整個「自我史」的一個「人格分裂的體內劇場」的爭辯狂歡。展現了台灣現實或集體潛意識,曾經附魔與驅魔,那層層壓抑,覆蓋,又層層剝解的多聲部繁錯語境。對於老作家在這樣的年齡,仍能全面調度這樣一部和他從前作品風格完全迥異,直視瘋狂,突梯乖異,前衛實驗,卻又深邃沉思歷史與個人之掙扭,搏鬥,與超越。
何致和的,是一部細節如繁花翻湧,記憶抽絲剝繭的”逆寫成長小說。技術架構面編織綿密,使用到「密碼學」設定,其實是逆向修復、逆向操作的解碼,重現當年萬華市街影廓、巷弄小販、瀰漫的懷舊氣味到解嚴環境的氛圍,分崩離析的”現在”碎片,朝一個傷害還未發生的”昔時”,不同腳色的成人之變貌,去找尋當初扭曲了一切的爆炸現場所有跡證。不同角色各自的生命史,其實皆被如看不見的傀偶懸繩,纏繞,刺繡進那個以為只是”背景”的時代,或城市終究被更新遺忘的記憶暗影中。何的這部小說,放在這些年諸多”記憶書寫”的作品群,仍是相當傑出的佳構。
至於夏曼.藍波安的,瑰麗的詩語言以一種巫祭,進入動物靈的故事展開形式、像舞蹈食迷幻、巫靈降臨的詩的湧出、以一隻年老緩慢的鰺魚這樣開場,再轉到漁夫展開達悟的海洋詩篇,非常美麗,其對海洋、鮪魚、金線梭魚、飛魚、鬼頭刀,魚群之間的弱肉強食生物鏈,一種生物盎然、充滿不斷變化的視覺、構圖和運動感。最後又帶進了達悟人與台灣漢人現代社會之間的各種接觸之關係的失位,傷害,或自我找尋的自由與寬諒。
東年的,把城市的想像擴大成包括周邊衛星的小市鎮、浮游式的聚落,在這些聚落間的移動不像是過場、身體感受,而是經由感覺障礙或是憂鬱症呈現,就像是將男女、經濟、疾病、消費等等關係隔著厚玻璃觀看,有某種抒情意志在控制。其哀感是逐形,不動聲色累加的,城市裡無言的、中年的、哀樂的淡默。這後面是一幅幅短篇小說的素描功力,甚至像一小章一小章的小夜曲演奏。人物可能如賽拉的,甚至極淡如海明威小說,看似木偶化的日常無大戲劇性的”流離失所的暫活於此刻。
呂則之的,小說主題以台灣、大陸漁民的漁獲交易及捕魚糾紛為主軸,具現實問題針對性。也對澎湖外島魚民之生活細節多所著墨,對魚船之間海戰過程之描寫,充滿運動感與運鏡感,允為台灣海洋小說之另闢蹊徑之作。
幾部長篇,對台灣小說在整個華人文學的海域,提出了非常獨特秀異的幾種不同航道的可能,無論形式上,美學上,想像空間上,都非常獨特,這是本年度長篇小說金典獎極大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