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盟主,但刺客橫行的江湖——2014到2024,臺灣的關鍵時刻
決審評審團主席/小野
一大早懷著中樂透的雀躍心情,拉著登機箱來到臺北車站,展開三天兩夜的臺南府城文學及美食之旅,全臺灣只有七個人透過電腦篩選得到這個難得的機會。據說是根據老中青及性別,還有不同專業領域來篩選,主辦單位力求公平。
在車站我遇到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陳雨航,我鬆了一口氣。我知道這趟歡樂旅程至少有一個老朋友可以作伴了。這些年在類似活動中,已經很難遇到像這樣的老朋友了。「嗨,你要去那裡?」只揹著一個藍色背包的陳雨航露出從年輕時就有的神秘微笑。我也語帶玄機的回答:「追隨你去同一個地方呀。」他楞了下,走近我放低聲量:「就是那個要看很多書的活動嗎?」「不然呢?」我反問他。那麼多年過去了,他依舊是那麼認真謹慎嚴肅。只因為主辦單位一再提醒我們「名單」要保密。
我說要「追隨他」有兩個意思。從前我的作品出版,一直是追隨著他當主編的蹤跡,從遠流到麥田。另外我曾經和他一起當過文學奬的評審時,他除了品味比我高之外,更比我認真。他會仔細看完所有作品,並且寫下優缺點列印出來。如果我們那個世代的寫作者或出版人都已經成為上古神獸(語出詹宏志)的話,那麼他就是這群「上古神獸」中學識最淵博的一位。
我們到了臺南的歸仁高鐵車站時,終於遇到從新竹來的第三位蒙面神秘客(其實是口罩啦)。從外表看來是頗為年輕時尚的女性,她自我介紹來自清華大學臺文所敎授現代詩的老師李癸雲。再來之後的事情,就像搭雲霄飛車一樣的驚心動迫了。當我們三人搭車來到臺南友愛街和國華街囗的古根文旅,才把行李放入房間後就直接來到六樓的會議室。另外四位「蒙面神秘客」早已坐定用透明隔板分隔的位子了。我大約看了一下,哇,三女一男,都不認識。會議室的四周坐著一些也都蒙著面的年輕人,有的錄影有的拍照有的守候在電腦後面嚴陣以待,氣氛極為肅殺,一年一度的文學擂臺大賽即將開打,遊戲規則是七人直接投票選主席。(同時間好像也有一個政黨正在選主席。)一分鐘後,我莫名奇妙被大家推選為主席,我的心開始狂跳,因為我是抱著輕鬆渡假的心情來的,不過我立刻安慰自己誰當主席都一樣。(我可沒有暗示什麼。)何況大風大浪你死我活的戰鬥,我也是參與過的人。
「那麼,我們直接來一次假投票吧,每個人投出自己心目中的前八名?」我徵詢一下大家的意見,大家也都贊成,在大家尚未表達自己的看法甚至也互相不認識時,這種方式是最直接而真實的。於是大家埋頭勾選,瞬間刀箭齊發各自毫不留情亮出底牌展現武功。我勾了五本自己最喜歡的,另外三本其實是試探的,所謂試探,是比較突破性的、實驗性的,看看其他評審委員的意見。對我而言,投票是一種策略,畢竟最後還是眾人集體的腦力激盪和反覆辯證的結果,我們得欣然接受投票結果,民主嘛。第一次假投票結果出爐,共識竟然極高,雖然沒有六票以上壓倒性勝利的作品,但是過半數(四票)的已經有六部,加上得到三票的也有三部,如果大家再討論一下淘汰其中一部只有三票的,評審會議就結束了。我核對了一下自己最喜歡的作品都在安全名單中,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其實這樣能夠結束多好?我嘆了一口氣。因為,三天兩夜的行程,我們正式的討論才剛開始。我知道夜長夢一定多。我們真正的交手尚未開始。
我一方面主持會議,一方面開始研究剛剛和自己打擂臺的是那些武林高手。當然,我先請有備而來的陳雨航發表意見,我打算追隨他。他總是有先知灼見的,當年臺灣還沒有多少人認識村上村樹時,他就先簽下他的系列作品,十年後才在臺灣流行。他表示這次的小說作品太強了,至少有四本是應該得獎的。他直接說出他心目中的第一名。他說的有點含蓄,於是我大聲重覆了他的第一名。亮票!先下手為強。(雖然那並不是我的第一名,但是第二次用積分投票時我追隨了他。)坐在我對面的看起來不到三十歲女生(可能是太陽花世代)叫做蔣亞妮,每當我稱呼她時都差點加上一個字成了「蔣委員長」(會笑的表示有點年紀了。)她讓我想起一個和我們同一世代,消失了快半個世紀又復出寫系列民國人物誌的蔣曉雲。(聽過這名字的人,一種是嬰兒潮世代,另一種是研究臺灣文學的年輕人。)她的發言相當犀利但是條理分明,她先針對陳雨航的第一名提出了看法,然後推薦了我沒有勾選的作品,甚至也直接亮了票。之後一陣刀光劍影,鬼滅之刃的日輪刀對上臥虎藏龍的青暝劍,刺客的魚腸劍對上了鄒族的吹箭。坐在蔣亞妮左邊的神秘客因為被一列書擋住加上角度的關係,像是藏在宮殿大柱子後面的聶隱娘,她叫沈如瑩,一個年輕的書店工作者,也是出版市場分析者。她的每次發言都在提醒其他評審委員不要忘記用更宏觀的,甚至一般閲讀者的角度來思考金典奬的意義。我們的最後名單應該是反映臺灣這一年整體創作的能量、現場,甚至是趨勢。她躲在大柱子後面把快要鑽進角落的人又拉出來。有一本描述飲食的散文就是這樣被她一點一點的拉上來,後來居上。
坐在右側的是一個短髮女生,她的名字我倒是聽過,是活動力旺盛的作家兼編劇李屏瑤,她的背景文化和我所熟悉的那些來自北藝大的年輕影視工作者比較像。她的作品在上一屆的金典奬雖然已經入圍,但是沒有被選入最後的八本,所以她表示這次來可以了解到一部作品是如何在大家七嘴八舌之後被刷掉的。她的口氣輕鬆,沒有一點怨念。但是由於她個人的偏好和關注的領域比較特別,所以在第一次假投票時勾選的作品,是被刷掉最多的一位。這回相信多少會有些怨念吧?不過在剩下的作品中,她一再支持的作品和我相同,而且說出來的優點,例如文字像高原上的空氣那樣乾淨輕盈,非常精準,我受到了她的鼓舞,一度想要趁勝追擊,把這一部排名在四、五名之間但卻是最年輕的作者推向第一名,創造一點驚奇。但是,我知道這有點難度,因為坐在李屏瑤旁邊的那位學者是任敎於臺灣大學翻譯研究所的知名翻譯家陳榮彬,他翻譯過許多世界名著,我讀到的海明威的作品是都出自他手,依據我個人判斷,他的處事風格比較接近陳雨航。這樣說就懂了,難以撼動。當他亮出海明威的獵槍,大概就知道結果了。至於坐在我旁邊的詩人教授李癸雲,她從頭到尾全力支持她的最愛,詩和論文,理由我完全同意,只是我已經沒有多餘的票分給她的最愛了。由於她的最愛也有其他評審表示最愛,我就知道明天將會有「遺憾」發生了。經過了這一輪的辯論,陳敎授建議用「積分制」再試投一次,把每個人的喜好程度放進去。最後的積分排名和前一次的試投結果相差不大,甚至有九件作品明顯的超前,我喜歡的作品都在名單上,我又大大鬆了一口氣,晩上可以去逛逛街了。其實真正「你死我活」的決戰尚未開始,上古神獸們並未察覺江湖兇險。(其實已經有人提醒用積分制有風險,因為可能出現策略投票。)第二天下午我們針對積分明顯領先的九部,再詢問一下有沒有遺珠,有沒有人附議,又擠進兩部進入決賽,因為這樣的結果所有的分數都產生了一點變化,八位金典奬得主正式出爐了,有一部原本在領先群的小說中箭落馬了,陳雨航為此懊惱不已,其實這正是無法避免的策略性投票,刺客再度出手,上古神獸們有點輕敵。第三天,經過一輪的討論,2021年度大奬得主誕生,是從第一天開始分數都是排第一的作品,沒有什麼好爭議。大合照時大家都選擇自己的最愛抱著,陳雨航在最後關頭去抱了他的遺珠,那動作真是太可愛了,大家都笑了,氣氛轉為歡樂。後來就有人説:「其實這次有好幾本書都有得年度大獎的水準,只是不巧都撞在一起了。」
我有了一種領悟,我們這次決審共識性極高的原因有兩個。從2020年下半年到2021上半年是臺灣作家作品大爆炸的一年,許多重量級的或是新秀的作家都交出了自己接近巔峰之作,很容易辨識。另外決審委員的選擇並不多,只有三十本。其實真正做出決定的反而是複審委員們,他們淘汰大部分的作品,其中包括許多聲名顯赫地位崇高,或是曾經在其他比賽中獲得許多獎項的老中青作家,大珠小珠落了一池塘,然後把剩下閃亮亮的珍珠留下來說:「就是這些了,你們挑吧。」(有點綁架的意思?)複審委員已經當了壞人,決審委員就來當好人,把這些奬頒出去。不過,我得感謝這些至今我還不知道是誰的複審委員們,他們努力呈現一個繽紛多樣耀眼奪目的成果,有大歷史書寫、自然生態作品、論文式散文、詩集,甚至繪本。入圍的作家從26到86歲,其中以36到40歲上下的作者就佔了三分之二,這個現象留給社會學家或是文化評論者來分析。對我而言,這反映出現在臺灣文壇是一個沒有盟主,但刺客横行的江湖。(我們那個時代還有鄉土文學論戰,有文壇大老。)在渾沌混亂但是充滿各種可能的狀態下,決審委員也只能順勢而為,交出了這份名單。雖然我最喜歡的作品之一在夜長夢多後意外中箭落馬,但是我沒有太多的遺憾。因為有人失落必有人歡呼,人生就是如此。如果有緣,將來有機會總是會再相逢。
最近我讀到一本年輕作家的書,把文字工作者分成五類,從文藝青年、新秀作家、青壯作家、資深作家、文壇大老,並且直接列出一些作家的名字對號入座。我無法將自己歸類在那一等級或是那一類的作家。但是,我卻經歷了據說是臺灣最美好的十年(1977–1987),因為那是一個面對即將解除戒嚴、社會充滿善良天使的時代,人與人之間沒有太多猜忌和成見,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又幸福。不過在2014年太陽花運動後,充滿戰鬥力又有想法的年輕世代崛起,他們逐漸主導並且改變這個社會。在這次的評審過程中我做了兩件過去不曾做過的事,我試著把自己給的分數删除,看看領先名單有沒有改變。結果竟然完全一樣,只是順序略有變化。另外我花了一個早上去閱讀在複審時的遺珠,的確有非常多好作品,了解複審們的標準。這兩個動作使我可以更坦然和清明的心情,繼續主持會議。我希望自己用更開闊包容的心,順利完成任務。
於是, 我有一種預感,2014到2024將會是臺灣建立自主性文化的關鍵十年,我願意追隨著年輕人扮演著刺客,繼續橫行在這個沒有盟主的江湖,期待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我為自己還能夠參與這個世界感到快樂和感恩。
對了,如果你問我為什麼是2024年?因為在這次得獎的「新寶島」這本書中,預言在2024年大家一覺醒來發現臺灣人和古巴人交換了土地,而臺灣人有了一位姓高的鄒族人當選了總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