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審評審觀察:我們真的投了很多次票》
複審評審團主席/張國立
根據主辦單位的說法,評審是以電腦隨機選出來的,他們有一份千挑萬選適合當評審的名單,像大樂透開獎那樣,一按enter鍵,所有名字便轉呀轉,十多秒後撲通跳出七個複審的名字,其中之一是我。
去年電腦選了我,今年電腦也選了我。
因此我得到一個推理:難怪發票和樂透我從沒中過大獎,原來運氣全集中在臺灣文學館了。
如果推理得不錯,我應該搬到臺灣文學館當房客,從此人生一定走路踢到金塊,喝湯卡到比特幣。
我坐在這間旅館頂樓的休憩室,那裡安排了許多壓克力隔板,我和六名電腦選出的同伴坐在各自的小小隔間,以口罩掩飾羞怯,用眼鏡化解陌生──我的意思是如今回想,除了焦桐和鐵志,無法明確想出其他同伴的面貌,有點當年聯考考卷彌封姓名的氣氛。
疫情中的評審,原本計畫在網路上進行,運氣稍好,疫情降低些些等級,終於可以面對面廝殺,可惜我們仍在方塊範圍內討論,感受不到溫度,大腦和眼睛內只有作品。
是的,評審過程是投票、討論、看書,one more time,投票、討論、看書,人生難得如此單純。
中午以前即投票,據說在半飢餓狀態中,人的大腦清醒。
這天中午吃的是阿龍香腸熟肉。工作人員外帶至評審現場,臺南中西區有名的銅板美食。呷意,豐富的蛋白質而少澱粉。
好運跟著我,複審評審得選個人模人樣的當主席,七人不記名投票,看樣子兩人同票,館長撒西把辣那樣的擲出紙條,我便成了主席。不是黨主席,不是省主席,是得在三天兩夜巴結其他六名評審完美選出三十本入圍決選作品的張主席。
嗯,張主席的名稱至少比張郎兄正點。
窗外是刺眼的藍天與震耳的IDF後燃器爆音,投票與討論在紳士與淑女風度下進行。為了重新溫習第一次入圍的書籍,下午三點於投票、討論後回到看書的程序,以便明天再投票再討論。
第二天的投票與討論換來莉莉水果盤,到臺南不能忘記莉莉,創建於一九四七年,不但水果好,蜜豆冰也棒,可惜工作人員沒聽到我的喃喃自語,說不定他們以為那是老人的習慣,一如呵欠、打嗝和………寂寞………蜜,豆,冰。
投了幾輪票,感受到其他評審專業的堅持,體諒他們不敬老尊賢地未支持我支持的作品。算了,他們都比我年輕,還在叛逆期,打老人家的槍大概很爽,我就成全他們吧。
若干意見紛歧,第二天中午休息以便自由念書的時間較長,下午得到一個共識,或許我們疏忽掉一些好書,何不再審視一次,於是又投票。
最懷念第三天的補腦食品:祿記水晶餃、克林八寶包、阿全碗粿。
攜回屋內,攤開食物,泡了茶,坐在比電腦大不了多少的化妝臺前,慎重舉起筷子地輕聲對他們說:拍謝,我開動了。
包子有我小時候的味道,碗粿清淡滑口,水晶餃和常識裡的餃子截然不同。想起日劇《孤獨美食家》裡著名的臺詞:いいじゃないか,いいじゃないか。
這個夏天雖有疫情,雖然炙熱,經多次投票,七個人順利選出三十本入圍作品,其間我沒打人,幸好也沒人打我。其間投票次數之多,已經能選出好幾個總統。其間發現電子書愈來愈多,自行出版的也不少,書挺拔的存在,只是形式正在改變之中。
疫情中的一年,心情的確鬱悶,但是許多作者回到「起點」,重新體驗人生,像程廷的《我長在打開的樹洞》,回到部落,回到農地,試圖種出祖先的食物。像陳家帶的《火山口的音樂》〈基隆四季〉,他低聲吟唱:「給基隆一片明鏡無語的春天 春天將給惺忪的八斗子伴手好禮」。張小虹翻開張愛玲的遺囑,說出女作家當年那些假髮與她最後的歲月。洪愛珠的《老派少女購物路線》,以快樂懷念兩代女人帶領她走進菜場,走進廚房。羅傳樵的《殖民地之旅》則用大正、昭和時期的文體,跟著佐藤春夫的著作,重新走一趟當年詩人在台灣旅行的路線。
同時,死亡與病痛也是許多作者大膽抒寫的主題,鍾文音寫出無奈與徬徨的中年女子陪伴母親走向人生終點。平路的《間隙:寫給受折磨的你》引領我們進入手術後對人生與對知識的省思。
更有許多作家嘲諷的、熱情的以小說的形式打破傳統與束縛,伊格言的《零度分離》、賀景濱的《我們幹過的蠢事》採取後設手法,為新一代的小說尋找更大的表達空間,蔡素芬的《藍屋子》、黃崇凱的《新寶島》、徐振輔的《馴羊記》創造出神秘、奇幻又深刻的線索,編織出豐富又炫麗的故事。
楊渡的《未燒書》寫下天安門事件前後他在北京的日子,三十後的重新審思,讀得出他的掙扎與釋放。黃春明不改幽默的文筆,《秀琴,這個愛笑的女孩》聯結了前後四十年臺灣人對小說的記憶。
選出三十本入圍不是容易的事,幸好七位評審擺出斯文的態度強調他們各自的堅持,當斯文解決不了紛歧時,我們捨棄太宰治式的哀愁,仍用投票解決。
說老實話,我較嚮往普希金式的決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