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頭帶背起一座雲山──2020臺灣文學獎金典獎複審總評
文/ 張瑞芬(複審評審主席)
暑夏八月,再次來到古城的古根文旅,竟當上金典獎複審主席,評審七個換了六個,只我一個舊人,這不是命是什麼?評審團名單一看,竟像是來得獎的,賀景濱、鍾文音、黃麗群、崔舜華、楊小濱,還有一個名字長得名牌寫不下的卜袞‧伊斯瑪哈單‧伊斯立端。
這裡頭有怪咖、有迷路的,有記錯時間的,還有不少夜貓子,臺北早晨七點趕車下來已經要了他們的命,我深知作家癖性,沒精神討論不出什麼來,立馬改為夜審會。有那麼一場,晚上七點論戰到十點。那場精彩討論,硝煙伴隨著還未散去的午後雷雨濕熱,會議桌前每個人都是孤島,奮力捍衛著自己的一點真心。張愛玲認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的,我倒覺得當評審時說的話,也庶幾近之。這種鄭重而輕微的騷動,認真而未有名目的鬥爭,就出現在這種明明事不干己,卻恨不得以身相代的胡塗上。夏日之夜,有如苦竹,不早早去睡,在這兒說著錄音存證且得罪人的話,所為何來?可是一個人看了書,總想為它說點什麼,尤其是寫得好的人,總是知道該嫉妒誰,我可不算冤。
由於此本次參賽作品爆量,大家一致建議下屆起排除已故作家,舊作新選和大型選集,此次競爭激烈,評審時也暫不考量老將或新人,只以文學論輸贏。於是茫茫書海,一場硬仗,首輪投下來,針對領先與落後者,俱各言爾志。
三位小說家坐成一排,說的都是行家之言。鍾文音率先力讚《雲山》結尾很美,《尋琴者》、《鬼地方》俱有可觀,《雨客與花客》不俗,《卸殼》、《滌這個不正常的人》真誠袒露,《野想到》有意打破文類,是不錯的實驗,《跟著寶貝兒走》是新一代的肉蒲團,有新意,《瑕疵人型》如抒情搖滾的科幻,她同時也有點不確定其他評審的看法,「《2069》,其實不錯…」。賀景濱注意到沒人注意的《在流放地》,讚譽《雲山》能寫到失去時間感,《性意思史》機巧且精準,《裡面的裡面》用現代主義的疏離手法來寫白色恐怖很罕見,《鴛鴦六七四》寫香港黑社會江湖恩怨,如同話本般人物串著人物,有古典章回味道,比作者上一本好得多,《我們的搖滾樂》其實不錯,寫得很活潑,《臺灣漫遊錄》是成功的轉譯。黃麗群同意《雲山》手法獨到,講到《無父之城》、《藍莓夜的告白》與《字母會》,討論了《誰是葛里歐》,也欣賞《臺北家族,違章女生》簡潔克制,是一種消化過的新的書寫,並納悶「都沒人投《蕉王吳振瑞》耶」。她也注意到報導文學《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題材獨特,講臺語黑白電影連結時代社會的進程,《假如我是一隻海燕》寫舞者蔡瑞月,善於調度文學技巧,將舞蹈作為穿越時空的工具,可稱大型知識散文。
輪到詩人的發球局,崔舜華青春明麗,快人快語,久在編務的她打開筆電,手指按鍵疾如鷹隼,眼光精準的推崇《日光綿羊》、《群像》,尤其《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句與句之間結構感很好,長詩華麗而密集。《諸天的眼淚》太周夢蝶了,《鬼入門》有點圖勝於文吧?她同時也憾恨「《傍晚五點十五分》其實很好耶」,推薦散文《借你看看我的貓》、《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文字極佳。正當我聽得一楞一楞,腦袋裡分不清《細軟》、《擲地有傷》哪本好,《野想到》算詩嗎?《我是最纖巧的容器承載今天的雲》不也頗有巧思時,卜袞發話了。
他別具隻眼(也真的有雙深沉好看的眼),除了布農族本家的《用頭帶揹起一座座山》,指出《月津》故事流暢,可惜陷入吳錦發時期的山林文學窠臼,《記憶死刑》題材驚人,《低價夢想》難得碰觸宗教這個題材,影射佛光山,挑戰公權力與黑幫。卜袞且說:「《狐獴》你們真的應該看一看」。學界大老楊小濱欣賞《儚:恐怖成語故事》翻轉成語,構想奇崛,推薦詩集《工作記事》角度很特別,《尖叫連線》題材雖然青春同志氾濫,失於冗長,但通俗性高,語言也很新鮮。我身為主席,話得少些,但除了上述焦點,還是忍不住可惜《你的傷只有自己懂》書中標題改壞了,《狀元地》綠島傳奇沒人討論,《紐約暫停記》、《穿一隻靴子的老虎》其實好看,比起《尖叫連線》,《無父之城》和《湖上的鴨子都到哪裡去了》其實流暢可讀,我且推薦了兩本新人散文《地底下的鯨魚》、《貓蕨漫生掌紋》。
連任兩次金典獎複審,住同一房間望向對窗同樣的景致,深深感受到這種三天兩夜馬拉松式的賽制,對評審實在嚴酷,叫你的傲慢與偏見明明白白被他人提點著。一本書匆匆在書店翻幾頁,和眼前有重量級的人提醒你看,完全是兩回事。我們再能讀,漏掉的,注定比注意到的多。這大概也是不分文類評審兩屆之後,明擺著的事實。
我不能讓他人發覺自己的愚蠢,會後偷偷搬了一堆書回房間猛K,像個故作鎮定的重考生。這文青旅館老闆簡直臺文系來的,優雅的白紗簾對面老樓花窗一片闇黑,玻璃窗上有葉石濤的詩和我的臉。我還以為我超前部署,讀齊了來的,正想幸災樂禍,不料去年狀況重演。《在流放地》、《2069》、《我們的搖滾樂》、《記憶死刑》、《工作記事》、《低價夢想》、《儚:恐怖成語故事》,什麼時候有這種我沒看過的書啊?顧不得國華街美食了(那種給觀光客吃的,也沒稀罕),孜孜讀了起來。「偉大作者的禮物,便是使讀者成為更好的作者」,「這個世界早就瘋了,連別人的痛苦可搶去」。《在流放地》讀得我如受雷殛,猜不到此人是男是女。清晨起了個大早,運動到水仙宮市場,款了一堆古早味零食膨餅、蒜龍枝、烏雞丸、芒果青、甘納豆給這些說臺南人吃甜是炫富的臺北俗。是的我得躲藏好,絕不能讓他們發現我是個道地臺南囝仔啊!
190本要選出30入圍,機率只有15.7%,190本要進入前8得獎,機率4.2%(差不多可以考上空姐了),190本要拔得頭籌獲百萬獎金,機率0.5%(剛好上成大醫學系,我佛慈悲),期望值10789元,也就是如果評審不識字,隨便隨機抽一本,參賽者就這結果。而寫一本書耗費的成本難以估算,這還不算沒報名的呢?我每週在勤美誠品作著巡書史兼看多買少的奧客,深知今年度寫得好卻沒參賽的還有王定國《神來的時候》、駱以軍《明朝》、夏宇《羅曼史作為頓悟》、黃錦樹、董啟章和林婉瑜、蔣亞妮等等等。然而打破文類藩籬,盡力拉平老中青差距,增多獎額,已是臺文館唯一能做的,而讓辛苦寫成的書被看見,超越市場的淘汰機制,進入決審的名單,這就是複審的職責。
最後結果,票數最多的是《在流放地》、《鴛鴦六七四》、《雲山》、《尋琴者》、《日光綿羊》、《鬼地方》、《用頭帶背起一座座山》、《雨客與花客》、《毋甘願的電影史》、《臺灣漫遊錄》、《群像》、《野想到》、《性意思史》、《臺北家族,違章女生》、《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入圍30,總計小說11,散文9,新詩6,報導文學4,政治議題全軍覆沒。今年散文新詩數量均等,小說強於去年,新人難掩光芒,報導文學表現不俗。在眾人慧眼下,入圍名單跨越了性別/倫理界線,涵蓋虛構與非虛構文類,也展現了臺灣文學本土性與多元性。
遺憾不可能沒有。換七個評審,結果就不一樣了(甚至把複審和決審對調,可能會有相當有趣的結果)。像張愛玲《自己的文章》說的,讓故事自身給它所能給的,而讓讀者取他所能取得的。七個人一起勞務了三天兩夜,簡直建立起革命情感來了,真正收穫最大的,也想必是這個地下秘密讀書會的成員們吧!(臺文館在電梯裡貼了斗大的臺灣文學金典獎海報,然後要我們保持神祕,低調裝旅客)。
書市慘澹,文壇有無生存攻略或山徑指南無人知曉,我只記得木心說過,一旦你成了作家,你便不能像一般人那樣生活了(一旦你成了評審,你也不能像一般人那樣生活了)。
維吉尼亞‧吳爾芙曾說:「文學是項複雜的藝術,你或許會發現,即使窮盡了一生去閱讀它,要對評論文學做出貢獻仍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讀和寫,都是攀爬向上,挑戰極限,嚮導揹工與巡山員的故事,路遠且長,用頭帶背起一座雲山的,只能是意志和決心。誠品被我們讀倒了8間,而我們注定是到上帝面前得不到任何獎賞的,祂已經沒有甚麼更好的可以給我們了。我慶幸在這一個沒有颱風的暑夏,自己能從日常的履帶逃逸而去,穿越這許多風平浪靜的文字,得到了今年酷暑時內心真正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