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而不嘩
作者/董恕明
2020年7月22日,午後,臺灣文學館偌大的會議室裡,參與這次 「2020臺灣文學獎原住民華語文學創作獎」的評審委員:多瑪斯、里慕伊•阿紀、瓦歷斯•諾幹、陳芷凡和董恕明依序就座。
蘇碩斌館長風塵僕僕從外地趕來與會,他在致詞時提到,今年「原住民華語文學創作獎」和往年最大的區別是「新詩、散文和小說」三文類同時徵件,有別於以往採隔年和單一文類的競逐,希望這改變,對有志於創作或是對寫作有興趣的原住民作者,是一種支持和鼓勵。
評審會議開始前,委員們推舉了在詩、散文、小說和評論無役不與,並且是寫(說)出一番天地的瓦歷斯•諾幹老師擔任會議主席。這個決定,不僅使會議的過程流暢,對參賽作品進行的析論,不論是從文學的深度、生活的廣度和文化的力度切入,每篇入圍的 作品既是眾星拱月,也是星月爭輝。換言之,對所有評審老師而言,彼此最大的共識是「選出好作品」,至於「好」的要件或狀態 為何,綜整如下:
(一 )既是「鍾情」,無論一見、二見或幾見
此次入圍的「新詩」,有黃璽〈颱風後的明隧道〉、游悅聲 〈Tmmyan〉和邱立仁〈有光的地方〉,三篇作品書寫風格各異,正 好充分表現「詩」在文類上的獨特性:如何透過有限的文字,傳達最 豐富的意義。「有限」不是侷限,「豐富」未必是繁複。黃璽〈颱風 後的明隧道〉寫到:
遠方有老者閃動、搖晃於
寂白乾渴的水泥柱間。
在我逐漸裂解的時候,溶於城市背景的時候。
詩人不只是文字的煉金術士,更是「靈魂的工程師」,不過 「靈魂」的世界終究太抽象,所以需要一些指引,如詩行中出現的 「一」、「│」符號(工事),宛若「颱風過後明隧道」?這些鑲嵌 在詩(文字)中的物件(圖示?),究竟是增加了詩的可讀性,還是 擾亂了詩語言本身的感染力:「遠方有老者閃動、搖晃於 ╱ 寂白乾 渴的水泥柱間。╱ 在我逐漸裂解的時候,溶於城市背景的時候。」 從畫面滿溢的文字裡,「我」──「明隧道」,見到「遠方老者閃動」、搖晃在「寂白乾渴的水泥柱間」,也從來都不是「橫豎只要活著就好」的存在,而是呼吸的每個瞬間,都是有情有義有記憶有文 化……,直到裂解倒下,溶於城市背景之時……。
黃璽〈颱風後的明隧道〉如是展現了剛正不屈的「底氣」,游悅聲〈Tmmyan〉一詩,當里慕伊老師特別說明「tmmyan」所代表的 是「醃製過程」,而非一般人誤以為的「醃漬物」後,反倒更加傳神的見到作者以典麗細緻優美的「華文」,如:「倒入一勺蒼穹醃漬過 的枕邊絮語,反覆搓揉╱用掌溫將盤中虛渺的雲霧煨燉成╱朵朵嫣紅 肉塊上,最肥美化口的豐潤油花」,亦如作者醞釀、揀擇、篩選、鋪 排、淘洗、搓揉……的文字,是細細咀嚼,反芻消化,山林田野的暮 靄蒸騰,雲霧繚繞,於「tmmyan」的前世今生,流年韶光。文字之「美」的極致本無窮盡,瓦歷斯老師於席間率直地說:「確實是美 文,很美的華文,但總覺得少了一點甚麼?」也許,不論是「原味的 美」或「美的原味」,都會是創作者一輩子的發現與追尋?
邱立仁〈有光的地方〉在黃璽〈颱風後的明隧道〉的典重,和游悅聲〈Tmmyan〉的精耕之間,以素樸的文字、溫柔的情感和光影閃現中的剎那與永恆,捕捉了評審的目光,不妨一讀他的詩行:
「他們很美,只是愈來愈健忘╱我要為他們拍照,一直提醒╱我們還愛著, 以及吵鬧著╱關於他們有多美╱有人愛嬰兒、有人愛少年、有人愛壯 年╱而我只能愛老年╱於是記住每一寸皺褶╱╱他對黃藤是恨也是愛 ╱它年輕總是傷人,但始終堅韌地╱走在他指尖,穿梭每條自己╱成為一頂帽子遮住雨╱或米罐撐起家╱還有那接住每片葉子╱與獵物的背籃」。
通過詩的曲折幽微,散文和小說該是走在一條日光大道上了!
(二)是說對說好,未必一定要多說
潘貞蕙〈背著星夜行走〉、游以德〈教會我的事〉和程廷〈家的 流速,回家或離家的沒語季〉是五位評審不約而同選出的散文入圍之作。
其中〈背著星夜行走〉和〈教會我的事〉則以不同的筆觸,觸及「教會」可能教得會或無法教會的人間種種。〈背著星夜行走〉是這樣開始的: 真正的星星是甚麼模樣呢?天透亮的時候,產業道路看起來就像一條隱匿且筆直的拓線,等到黯幕低垂,它便開始迂迴彎轉。某一年的平安夜,當我們駕車於迷霧中潛進,白濛的車窗玻璃遮掩不住下方陡坡大片搖 曳的燈海,那是第一次我察覺山路會施展特別的魔力,將自身的皺褶從外沿翻捲至內裡,讓疆域得以跨越所有的尺度,調動視角 讓我們像在另一個時空向度中航行,以一種新奇的視域俯瞰星群。直到後來我才明白,那些看起來像極了星體的夜間照明,其實是花農試圖傳遞給植株的秘密訊息,卻同時燦亮了這座山城最深層的內底。
平易近人是散文的長處,卻也無妨於抒情詩意的文筆,通過迢迢山路,「將自身的皺褶從外沿翻捲至內裡,讓疆域得以跨越所有的尺度,調動視角讓我們像在另一個時空向度中航行,以一種新奇的視域俯瞰星群」。作者在每段起始以「真正的星星是甚麼模樣呢?」的懇切提問,落在現實的生存處境,冥冥中交由〈教會我的事〉呼應:
「說來好似都市傳說,每個禮拜六午後,濟南路與杭州路交叉口,會浮出一座原住民部落。以父之名,我們得以在臺北教會重聚。這座漂浮部落與歷史記載中有些許不同,這裡的青年不喝酒,這裡的耆老總能尋回兒時失聯的玩伴,他們抹去彼此臉上的皺紋,再度笑得如童年燦爛無瑕。日復一日,每逢安息聖日,只要漂浮部落尚未靠岸,恐懼與疏離都暫且與他們無關。稚嫩的我曾以為傳道口中的天堂就是這四堵牆,允許大人們在房中央卸下 漢化的偽裝,長大後才逐漸體悟,不大的教堂,乘載了所有族人的遺憾。即使無法輕易拋下工作回山上,空氣間迴盪著來自故鄉 的頻率,閉眼聆聽,便足以在他們心中萌生堪用七日的勇氣。 」
作者用直白流暢的言語,訴說族人在城市謀生的艱難,卻因著這 間「不大的教堂,乘載了所有族人的遺憾」,使族人從中得到片刻 的安慰和面對生活的勇氣。二文的「教會」從寫實到寫意,甚至成為「教(ㄐㄧㄠ)會」,二人都不直寫「救贖」,可見這是身在部落或城市族人很「親近」的生命體會或正是其信仰。「宗教」對原住民(社會)的影響,自非三言兩語能道盡,評審們選出這兩篇文本,對 話中既有共鳴,也不乏機警地「批判」。人也許可以「沒有宗教信 仰」,卻不能沒有一點「宗教感」,那是「人」在極度軟弱與頑強時,求索砥礪的「微光」。
若說在〈背著星夜行走〉和〈教會我的事〉都有一種扣問「生命 (存)意義」的情懷,在程廷〈家的流速,回家或離家的沒語季〉 中,寫的則是低下頭來埋頭苦幹尋常度日,即使有無言以對的時刻, 也要歛眉微笑,幽默相待: 梅雨帶來大雨,水圳的水幾乎滿出來,雞寮停水好幾天,又得重新整理水管。雞寮旁那條水圳,水源起頭是 Yayung Qeycing ,我們游 泳的第二關。第二關是相對應的序列,下游一點清水橋下是第零 關,再往上游公墓和納骨塔前是第一關,最後是第二關。潭水的 範圍更廣更深,最多人去玩,也最多人死在這裡。 …… 水圳隨著季節變換水位和水勢,天氣穩定時,水流溫柔,像輕薄的海帶任你揉捏,帶往山上,帶往家中,帶往田裡;天氣不穩定時,水是馬路上暴衝的狗,齜牙咧嘴,該往低處卻偏偏往高處,咬住水管瘋狂亂竄。家,因為梅雨要「重新整理水管」,而水圳的「堪用」與否,對族人來說都是要「看天的臉色」。「現代化」的方便,在部落生活現 場不見得都能「一體適用」。如果從「差異化」的觀點,很容易理解 物件設計的進退取捨,然而,經常會說「萬物一體」的人,能否體認 到「一體」中「不一樣」的存有?是「不一樣」不是「不好」,這會 讓我們更誠實的審視自身和他人的天(秉)賦:
搬出家裡快三個月,很多 tama和 bubu的訊息都是從兄 弟那輾轉得知,tama 說很丟臉,住在我們家上面的人都一直說 話,你怎麼可以喜歡男生,你怎麼可以做噁心的事。Bubu 說很想你,很想要你回家裡住,可是你丈夫不行……。剛離開時,LINE的訊息滑開總是這些話。他倆無法開口對我 說,也無法開口對兄弟說,只能用手機打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 傳送。兄弟們從沒有複製貼上再轉傳給我。也許怵目驚心,缺乏口氣的文字比言語更加血腥暴力,他們濃縮再詮釋,等我接收到已是簡易的、無關緊要的陳述。是水圳清澈的水,無論如何都會往低處流,流到我和 tama 的雞寮,中間過程一切省略。
在程廷〈家的流速,回家或離家的沒語季〉裡,沒有「張揚」的 宣言和行動,果真似用「梅雨(沒語)」的輕巧細碎,輕擦生活的毛邊,不在用力,一定用心。唯一令評審吹毛求疵之處是「文章題目」,何以沒能同步展現「沉(靜)默」的精準度?
(三)事不在大小,「我」寫好便好
小說入圍之作是潘鎮宇的〈瑪沙給〉、劉柳書琴的〈高高在下〉 和陳宏志的〈Puniq Utux〉。三篇作品因「說故事的人」的能力、樣 態和風格,從評審的標準觀之,實是「高下立判」。當中最令評審扼腕的是〈高高在下〉,這篇根據「丹大社二十戶移往者」史事發想,撰寫而成的小說,完全能夠讓讀者體會到作者在取材上的匠心獨具,以及剪裁編織、述說事件時的慧心巧思。正因為是挖掘旁人未嘗碰觸 的族群歷史(記憶),若能善用「小說」此一文類的特色,是評審對 本文作者最深切的期許。
潘鎮宇的〈瑪沙給〉是以「我」這位立志寫作的排灣族青年為敘 述者(即文中角色),記錄他在達悟族人生活的蘭嶼島上,從事(撰 寫)「作品」完成前的「小說田野筆記」。本文以「瑪沙給」命名, 這個「酒醉」的語意,在全文中產生的作用似乎很隱諱,倒是「我」的形象,在字裡行間時不時流露出一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狀態:時間是流動不拘的,人也在島上若即若離;寫作的心志固然堅定,但是寫作的行動本身卻不一定……。「我」這樣一個感覺要是真正認真起來,會很可怕的傢伙,在好好經過酒神戴奧尼索斯的調教後,終有一天會把「小說田野筆記」,進擊成生命中找尋的「小說」?
陳宏志〈Puniq Utux〉是一成熟有力的佳篇。從一件孩子找爸爸回家的村中小事,一路不著痕跡的鋪排出生活、生命和文化交織匯流成的「puniq utux」(鬼火):
「尤命動彈不得也不敢用餘光去看「puniq utux」,感覺那個 東西無處不在,在空氣中盪啊盪。夜就像一條黑色的河流,河裡則漂滿了這樣火焰般的「puniq utux」。尤命怕得要死,心想自己就要死了,是不是鬼火馬上就要讓他死?
「Puniq utux」好像能看穿尤命的恐懼,就說,不要怕,孩子,我來的目的不是為了你。真是神奇,信不信由你,尤命是真的聽見「puniq utux」 在說話。「Puniq utux」說,我來只是為了帶走一個人的靈魂。
「Puniq utux」的話夾雜在風的呼嘯裡,尤命似懂非懂,「puniq utux」為什麼讓他一個人看見它而又對他毫無惡意?是有別的用意 嗎?尤命的心隱隱地刺痛起來,他忽然想到了父親。是的,是你的父親,是比令,「puniq utux」幽幽地說著,你的父親就是我今 晚的目的,他已經死了! ……
尤命跪了下來,作為兒子,他想知道,他的父親是怎麼死 的,即使是最平庸的死。他不會把臉別過去,反而要睜大眼睛 盯著看,他要記住每一個細節,他要耳熟能詳。「Puniq utux」 說,是的,這就像一個泰雅族的父親,他會重視自己孩子的降 生,知道他們身體髮膚的變化,要聆聽他們第一聲的啼哭,並守 候他們睜開眼睛,好讓自己先於這個世界被看見。作為一個泰雅 族的子孫,理當也要目睹自己父親的死去,看著他卸下生命的重 擔,看著他掙扎又放棄,並閉上眼嚥下最後一口氣。這有甚麼不 可呢?尤命向「puniq utux」請求,「puniq utux」滿足了他的願望。他們站在河邊,看著比令死去的一幕又重新來過一遍。
喝醉的比令走在黑暗中,就在尤命的眼皮底下,走進了河水。這麼魁梧的人,河水無法淹沒他,只能淹到他的胸口。他完 全可以逃出河水的漩渦,可以爬上岸,但他好像看破了甚麼,一臉鎮靜,他憤怒了,也迷亂了。河水就像條蟒蛇一樣纏住了他,纏到了他胸口,他就使勁撕扯著蛇身,一段又一段地撕扯,不料 新的蟒蛇又纏了上來。這個時候,河水攪動了淤泥,也吸住了比令的雙腳,冷冽的寒氣也發出藍色光芒,將可憐的比令凍得全身哆嗦。最終他束手就擒,眼睛緩緩閉上,然後深深地長眠。他死去了,能呼吸的地方不再呼吸,能跳動的地方也不再跳動,溫暖的地方變得冰冷,血管瞬間變成藤蔓,他身體裡的火焰最後也緩 緩熄滅。一瞬間,河面結了冰,空氣也結了冰,它們反射出微微 的寒光,那是徹骨的寒。 」
構成小說的素材何其多,珍貴如美鑽,尋常如米飯,沒有不可寫,只有怎麼寫,只要是一個「說故事的人」,總會找到讓角色在文 本中非如此不可的位置和行動,進而引領讀者在「故事」中,想像(經歷)一次次感(動)人的旅程。
在夜色降臨前,詩、散文和小說的得獎者為:邱立仁〈有光的 地方〉、程廷〈家的流速,回家或離家的沒語季〉和陳宏志〈Puniq Utux〉。評審們都非常感謝每位參賽者在作品中傳遞出的情感、思想、美感和創意,亦會深深的期待來年,在原住民華文文學的田野上,始終有令人動容、欣喜、讚嘆……的芳草綻放!
(評審委員:董恕明、里慕伊•阿紀、董恕明、瓦歷斯•諾幹(主席)、陳芷凡、李永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