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澤萊
本屆臺語文學創作,包括詩、散文、小說共收到50篇左右的作品,還不能算少。評審在這裡要先談一談怎樣的作品才能獲得評審的青睞,進而得獎的基本因素。能遵守這些因素,獲獎的可能性就高;倘若違反了這些因素,獲獎的可能性就低。這也就是以後想參加這個獎項的競賽者必須注意的大事。
首先,你的作品應該要臺文通暢,唸起來一點困難也沒有。有這個條件,就已經奠下了一個好基礎。目前有許多的作品還無法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們受到北京語的文法干擾很厲害,甚至在某個段落裡會 發現一些北京語的字詞,導致唸起來停頓了,通常這種作品很自然地 就被評審淘汰掉。
其次,由於我們是臺語文學獎,所以書寫的內容最好是有關臺灣本土的題材比較好,也就是盡量書寫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的這塊土地為上,基於共同的生活經驗,就比較能被評審理解,也就容易獲獎。假若 不書寫本土題材,最好能書寫當前最受注目的國際熱門大事件,由於題材醒目,也容易得獎。
最後應該要瞭解,我們是從事文學創作,乃是藝術的一個種類,所以作品應該是感性的。所創作的作品最好能讓評審在閱讀後發出深 深的讚嘆或是感動才容易勝出。本屆幾乎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作品都 不是感性的,比較上偏向了知性,讀起來很像報告文學,這種作品缺 乏感動,要搏得獎項也難。
以上就是總評。底下,是得獎作品的個別評論。
首先是詩歌類,得獎的作品是〈你留佇桌仔頂的紙條仔〉。這篇作品書寫了當前最醒目的國際事件──香港反送中。這首長詩書寫父女倆投身反抗運動,既寫經過也寫結果。由於題材巨大,立即引起評審 的注意。作者的現代詩書寫技巧不同凡響,分成三段書寫:前半段是父親的獨白;中段則是女兒的獨白;後段又是 父親的獨白。得獎的最大原因是感人至深。
詩一開始,父親就 說他看到維多利亞港漂浮起女兒的屍體,之後 說到他最後所看到的女兒的身影,之後再說到自己的懦弱:想要勸阻女兒走向悲劇。第二段則是女兒的獨白,這個女兒非常勇敢,否定父親的懦弱勸阻,堅決地走進抗爭的行列中,絕不向獨裁低頭,最後終於浮屍港口。第三段又是父親的獨白,他說他這時才瞭解女兒的堅強,也知道女兒不會再回來了,他如今也勇敢起來,想要走完女兒沒有走完的犧牲的道路!這首詩非常感性,作者並沒有寫到任何人哭泣,但是讀者讀起來卻流淚了,詩本身具有石破天驚的感人力量,所以它得獎是應該的。
詩入圍的作品是〈夢,停跤〉。這一首詩是獨白詩,詩中的主角似乎是一個命運不佳的人,生命中充滿了不濟與坎坷。獨白中有萬般的委屈與懺悔,讀起來叫人不禁動容,但是到最後,獨白的主角仍然 沒有說出叫他感到委屈的是任何事件,全詩像一個謎語。他的語言與用字相當好,這是入圍的最大原因。
其次是散文部分: 這回散文組參賽的件數雖然不多,不過其中有幾篇作品受到評審 很大的注目。普遍來講,這幾篇受注目的作品規模都很龐大,皆達到單篇7000字的水準,讓作者可以大規模針對人生、親情、農村經濟、社會的各個方面做有深度細膩的描述。尤其可貴的是,運用文字表達 感情的能力都相當上手,可說是近年臺語散文寫作上的突出性進步。
這回的得獎作品〈望後冬〉就是最好的一個例子。這篇作品用兒子的眼光,書寫某一次老爸在農村做田(種蘿蔔)的認分、打拚的經過,不過最後卻由於農村經濟環境使蘿蔔價賤,收成後乏人問津,只好全部都做成蘿蔔乾了事。這是典型反映過去農村經濟實況的鄉土 散文,雖然是用記錄/記憶文體的直敘書寫,不過因為觀察細膩,對 讀者相當有感染力。比如他描寫播種菜頭子的寫實場面如下:「隔轉工,厝邊仔放伴來鬥作穡,一个人徛一稜,便當篋仔底貯菜頭子,塗 稜頂頭一个空墊三粒子,才閣共邊仔的塗掰掰咧,小可仔共菜子崁予 牢,每一个空量其約閬一掠長,逐家向腰骨力墊子……。」完成後大雨來了,作者這樣描寫:「伊(阿爸)就隨越頭,鋤頭夯咧淋雨去掘 18 水空,雨一落落去,田岸就siûnn-lap-lap,阿爸的跤步有淡薄仔搟 (hián),就若像雨予風透甲搖來搖去仝款。」這種描寫很活潑,實況直接跳到讀者眼前。
這篇文章除了有寫實的場面,也有人生的寓意。比如作者寫:「自菜頭子掖落,阿爸若親像佇心中共希望墊落去,每一工牽牛車出門進前,就先去菜頭園巡巡行行咧,無論透風落雨,彼个菜頭嘛若乖 囡仔咧,佇風雨當中枝葉挺甲愈直……。」 另外,作者也善於刻畫感情,比如作者寫:「我彼領國防色的褲已經薄紗甲破去矣。阿爸講:『彼个……歹勢啦,過年前無法度共你買新的褲……。』阿爸手不時 咧挲頷頸,那行頭那犁,行來到我的面頭前才按呢講。」從這些簡單 舉的幾段文字,就可看出作者在散文文字以及各方面都有很好表現,所以受到評審肯定,得到今年散文獎是必然的,這篇文章實在值得大家來讀來學習。
最後是小說部分: 得獎的作品是〈毋捌ê〉。這篇小說書寫了一個身在社會最底層、 精神有點喪失的女性,最後變成女尪姨的一生的故事。她的名字被稱 為「毋-捌--ê」,在八七水災後,突然出現在村庄裡,沒名沒姓,沒有 人知道她從哪裡來,當時她大概只有十七、八歲左右。起初她在小菜 市場流連,東看西看,這裡走走,那裡逛逛,還好,有人會給她一些食物,怕她餓肚子。一向她就被當成是一個乞丐婆或是流浪漢,因為 她從不洗澡,也不換衣服。她沒有來歷,就是管區的警員也查不出她的底細。
後來她住到鐵路旁邊一間廢棄的土角厝裡,算是有一個窩了。雖然如此,她與人無害,活動的範圍不只在村庄而已,還包括廣大的郊區。她的氣力頗大,有自衛能力,侵犯她的人會遭到她猛烈的叫罵與攻擊,因此無人敢找她的麻煩,就是登徒子也不敢。後來她居然與一 個隔壁的外省退伍的老士官老李生了一個兒子,生活了十幾年。
老李基本上很顧家,只是有時候喝酒會發酒瘋,難免有暴力行為。不過毋-捌--ê比老李更暴力,曾把老李打昏過去,差點使老李喪失生命。後來小孩長大去臺北當黑手,老李也死了,毋-捌--ê又成孤單一個人。
故事的結尾後半寫毋-捌--ê突然與超現實的鬼魂世界發生關係,她開始出入喪家,對十八層地獄圖、十殿閻羅等充滿興趣,也常跟在送葬隊伍表現出一種高度的虔誠,總之對於亡靈的世界是著迷了。最後則是書寫毋-捌--ê在一片墓地中作法的經過,她已經學會了陰間的法術,變成了一個女尪姨。如今毋-捌--ê已經八十歲,但是看起來還是很勇健。
這篇小說的特點是文字出奇地好,十分流暢,甚至充滿魅力,作者能把一件小事說得神靈活現、栩栩如生。另外是他書寫臺灣底層社會非常到位,是標準的自然主義小說寫手。臺灣的小說(包括北京語)書寫的人物往往是庶民階級,最起碼是有一些財產的,較缺乏最下層的無產者,這篇小說剛好可以補足這種漏洞,把最下層身心破碎的人的生活表 現出來,可算是相當特異的小說,它的得獎不令人意外!
小說入圍的作品是〈阿猴〉。這篇小說書寫一個議員的選舉人生,從他的興起寫到隕落,具有很大的諷刺性。他的選戰人生可算接近瘋狂,最後的失足,值得追求權力的人警惕。由於文字的良好,任何角色都活靈活現,閱讀起來毫無障礙。這篇小說反映臺灣的中層社 會愛好金錢與權力,是標準的寫實小說,也是臺灣鄉土諷刺寫實文學的延續。雖然最後 投票的結果,它沒有得到正獎;不過 從任何方面來看, 它都不比得獎的 〈毋捌ê〉差,實 際上是有得獎的資格!
(評審名單:宋澤萊、胡長松、丁鳳珍、陳金順、宋澤萊(主席)、王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