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明偉
1983年生,宜蘭頭城人,暨南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曾任職菲律賓尚愛中學華文教師,現於加勒比海聖露西亞擔任一年期桌球教練志工。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台積電文學賞、中國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等。著有中篇小說集《番茄街游擊戰》、長篇小說《青蚨子》。
沉默之後
曾經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自願被割去舌頭。
那是對生活的無以為繼,是對脆弱生命的真正驚懼,於是輾轉從現實生活中退縮,即使表面與人言說,內心依舊無語。選擇傾覆,自我囚禁,試圖讓心中柔軟之處變得堅硬,不願顯露任何脆弱,冷感,麻木,拒絕溫柔,這是當時誤以為活下來該有的處世原則,因為在被命運狠狠輾壓之中,仍得持續過活。親人意外離世之後,我時常恍神走至海邊,讓海水緩慢淹沒身體,而後一股一股浪潮將我打回岸上。我在失憶中活著,謀殺心中的孩童,意圖斷絕所有關係,然而不須自毀,因為潰散的心早已失去自殘的能力。
許多年了,忍著疼痛,默默生活於這塊土地。我遇見許多良善的人、苦難的人、陷於痛苦的人,遇見願意給予愛,並且陪伴在我身邊的人;當然,亦在許多書籍之中,聽見強悍、果決、無所畏懼的靈魂同我說話,他們滿懷勇氣,暫時給予我抒情的自棄修復空間。我擔憂自己無法承擔別人的善意,另一方面,也擔憂自己對世界的殘酷感到冷漠。直到透過文字,我才發現,原本想要成為石頭的心,早已變得更加柔軟。只是我不擅表達私我,害怕別人發現我對殘缺者、失能者與被遺棄者的憐愛——我害怕這是同病相憐。抗拒,同時抵抗這種抗拒,面對命運,始終無法理直氣壯。
如今,安於沉默,只是逐漸知曉,帶著種種愧疚、不堪、彷彿倖存的心,還是能為養育我的土地做些甚麼,例如伸出一雙手燃起火光,或者沉澱之後,以故事建構種種人物事,進而指向生命的幽微與慈悲。我所看見的視野,所欲達到的溝通,經由書寫,或許都能產生一絲介入的積極作用。讓流淚的人止住悲傷,讓不願、不能、不欲流淚的人,深沉感受他人的悲傷。凝視,看望,理解,我們的確能將已被割去的舌頭,當成恆久證言。
長篇小說《青蚨子》試圖呈現三個相互指涉的存在空間。其一,是人物所在的、生活的、揣摩的現實,透過人物互動,描繪鄉土的生存環境。其二,是魂魄晃蕩的幽冥地府,從實地風俗考察推演想像,呈現土地公、土地婆、虎爺、判官與眾多鬼差的世界。其三,以《生死簿》為名,記載村人生死、欲望、迷離、困惑、癡傻、情愛癲狂與鄉土物產等等。
此三個空間彼此投射、影響並繁衍成蔭。人物進出往返,水波漫漶,舟櫓擺盪,噶瑪蘭頭圍城的歷史點滴形塑。面向故土,深情看望生存環境,予以觀察、體驗與反省,並且上溯求索。時光長河冷霜凝凍,秋冬不盡,而後入春,面目困頓的書寫者依舊行於河畔飛揚衣裳,歌詠,嘆息,懷想已然離去、正準備離去的人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