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台灣文學獎」圖書類長篇小說金典獎決審會議會議記錄
時間:103年10月20日下午2時
地點:台灣文學館2樓文資第3會議室
主持人:翁誌聰館長
主席:陳昌明
評審委員:施淑女、駱以軍、李瑞月、陳昌明、彭瑞金
列席:公服組楊順明、左美雲、吳禹中
紀錄、攝影:左美雲、吳禹中
一、主持人
謝謝各位評審撥空來館,每年小說金典獎都有其象徵性意義,在複審會議看到評審激烈討論,使得四本小說入圍,希望今天決審會議選出最具代表性的小說。
二、業務報告
館長、各位委員,今天我們針對複審會議選出的四本入圍小說做討論。基本上我們希望每本經過評審提出自己看法後,再來表決,共同選出決審作品。
三、主席報告
這次入圍有《少女媽祖婆》、《巫旅》、《寶島大旅社》及《泡沫戰爭》四本,希望以輪流方式進行討論。
四、評審意見
1.《少女媽祖婆》
駱以軍
這四本對我而言是很感慨和感動的。四位作者都算是我不錯的朋友,年齡層相近、都是男性,有點「偶開天眼觑紅塵,可憐身似眼中人」的感覺。因為同樣在這個貧脊艱難的環境,還分別挑戰這樣的長篇。
這是作者的第一本長篇。創作者是我這輩失傳的”擁有老輩人故事者”,故事很多,可能會寫一系列關於東北部平溪金硐礦區的小說。敘述猴硐的接生婆就是鄉野傳奇,很純粹,很短,有點像聊齋、莫言的短篇或是<春申舊聞>這樣的琳瑯繁複的往事追憶錄,然而發展成一個小型長篇以後,敘事變得較寫實傳統。
他的魔幻,不會像巴代、甘耀明那麼快速視覺把魔幻場景拉成好萊塢電影那樣大規格或運動感,不過縷縷編織在細節裡的文字很迷人,也飽含包括我這代已喪失的語言的靈活與人情領會,以及對庶民百工失傳職業老技藝的知識。包括,我看了少女幫阿嬤接生那段的場景,寫的真好,作為創作者我也被啟蒙。聽彭老師提及的,這一套傳統台語的鬥嘴、靈活而野性,女子象徵是大地之母、媽祖婆的角色,把那個年代的苦、景觀從胯下接應下來,寫出那個年代的階級問題。幾個和性的場面也寫神了,是天才。可惜的是,結尾沒寫好,往通俗小說的地方走,和前面全書的控制力或才氣,形成一種閱讀情感的缺憾。
施淑
這是比較老套的寫實主義作品,裡面細節豐富,富含動人故事。仔細看了一遍,這個作家除了平常觀念裡頭的鄉俗,一般約定俗成之外,還有特別的感應能力。就像駱以軍說的帶了奇幻氣氛,經過他的描寫,奇幻色彩又出現了。但整體來說,在藝術形式和台灣民間、歷史、庶民、意識形態等問題中,為了串聯故事而有所勉強,當首選還是有欠缺的。
季季
這次的四個作者,大略就是中生代的火拚。四個作者各有特色,寫作經歷也不太一樣。這一系列作品,我大部分都看過,他的作品讓我聯想到1970年代的吳念真。邱祖胤的小說是在台灣東北角的山區和海邊,只能吃山或靠海,這種情況底下,人的生命強度會被強大的海風給激發出來。《少年媽祖婆》裡的那些人,不管是他的阿嬤、媽媽或嬸嬸,每個女性的強韌都讓我自嘆不如。故事裡應變生活的強韌來說,女人比男人還強大,整本散發歌頌女人的生命力。
此外,我覺得這本是其長篇小說的試筆,藉一個個短篇拼貼起來,看得出鑿痕頗深,像是長篇小說的素描。或許是素描或試筆,文字稍嫌粗糙,不過我對這作者是期望很深的。
彭瑞金
我這次閱讀經驗跟上次差異不大。裡面提到陰陽眼,雖然我不相信,不過學生、同事有發生類似經驗。因此把這些奇特性經歷當成生命經驗來看,相信對作者來說都是真實發生過,只是若不同環境的話,可能會覺得很奇特。然而,小說到了後段,生活氛圍比較掌握不住,衍生許多純虛構的情節,恐怕跟前面難以搭配。另一方面,創作者在描述的時候,有其用心之處。遇到不可想像的困境,仍可以生存下來,女性的普遍性發揮生命韌力,展現時代女性氛圍。
陳昌明
邱祖胤跟我小時候的生長環境相似,都是基隆、八斗子、猴硐等地,周邊是礦區的環境長大的,小說敘述的是底層悲苦人物。情節和內容或許不是處理的最精細,但是其語言,尤其是台語,例如一開場阿嬤罵人的話極度傳神,用字很到位。因為語言的鮮活,閱讀過程中會有強烈的感受,如季季老師說野性女性的形象,說明作者塑造人物這一塊的能力很厲害。以這幾本來說,其人物塑造是最鮮明的。整體來說,我也同意結尾是弱的,如性與感情層面都不是照顧的很周延,前半部很精彩但因為匆匆收尾,很是可惜。
2.《巫旅》
彭瑞金
巴代本身研究卑南大巴69部落,將巫術當學術來研究。這部《巫旅》,嘗試用小說方式呈現學術研究成果。一方面詮釋卑南族群的精神世界,巫對他的重要性,同時也把巫作一個比喻,道教的紅頭師公,是辦喜事不辦喪事,兩者作為相連,這是他此部小說的特色。第二個特色,巫跟現實生活做連結,現實生活許多神秘不可解,如說明人除了肉體之外,靈魂是會到另一個世界;女主角穿越時空幫助躲在學校的東西等等,把非常難解的巫術跟現實世界的「現象」連結。作者是有用心去面對這種挑戰,以前寫受困戰士靠巫術解圍,沒有清楚的交代來龍去脈,這本有意將巫術和現實世界的存在作為挑戰,這個說法有說服我。
陳昌明
《巫旅》是大巴69部落系列承繼下來,專門寫巫,從少女被認定為女巫繼承人,到真正具備施法能力的過程,是最集中寫女巫的小說。因為巴代本身過去的碩士論文是寫卑南族的巫術,所以對這主題一直著力甚深,也很著迷。這本書寫的許多女巫,過去在其他小說也有出現過,其實是互相銜接的,而我也覺得這題材有意思,也容易引起讀者的好奇。因為台灣寫這類題材的作者很少,尤其是原住民更不多見。原住民的巫術本身就很令人著迷,可以把它小說化,我是期待的。地點設立高雄,苓苓國中,可以投射到某一地點,一個國中少女,透過這樣的書寫,開始逐漸發現自己是個女巫繼承人,連校長身分也是師公,加上巫術迷的父親,部落中已是偉大女巫的祖母,背後默默助長成為女巫繼承人的身分,這些過程表現現代和過去的聯結,是有其著迷的地方。可是巴代一個比較大的問題,在於關鍵點處理得不夠好,尤其是兩次穿越,有點虎頭蛇尾。後面的大戰竟然是跑到別人的肚子,再花盡心思回到現實進而草草結束。整個巫術系統裡面運用巫術的深度和魅力沒有發展出來,我覺得很可惜。
駱以軍
我上回有提過,我很尊敬巴代大哥,他是台灣持續少數專職寫作,把長篇當技術性的訓練。技術上,跟甘耀明一輩虛構的魔幻不太一樣,巴代非常紮實在寫實主義,真的有能力去考究,如卑南部落的戰術、戰略,或一個大型戰爭場景的難度極高的全景動員等。
《巫旅》是巴代的青春版,相較於之前的幾個長篇,在技術上沒有往難度打開,我相信這本對他較不費力。但這是一種台灣長篇小說創作者的敘事可能突圍,類似動漫《穿越時空的少女》,有發生在中學校園我們日常身邊的魔幻、召喚、靈異,死亡經驗或時間意識的逆反等元素,後面卻可以連結卑南巫神話圈,變成一個規模不大,但想像幅員極寬闊且很好看的奇幻故事。很像宮崎駿的神隱少女,有救贖整個族類的傳統,這後面將這樣的巫的揉造穿梭原住民歷史,能和這個現實時空的世界形成怎樣的反證,對話,我想是他持續的長篇創作繪繼續追問。空間感、想像力可以開展到什麼樣的緯度,讀來是非常痛快。
施淑
台灣現代讓人很注意的兩個原住民作家,一個是夏曼藍波安,一個是巴代。 不是停留在原始。先講夏曼藍波安,他的感覺結構似乎愈來愈菁英化,文字風格及敘述愈來愈跟現代文化同化的跡象。可是在其散文或小說又要把背景架構在達悟族世界,不知道如何評價他的寫作位置。讀《巫旅》總是會與《笛鸛》做比較,《巫旅》的藝術成就可能遠遠比不上《笛鸛》,雖然小說裡看事物的方法有些不同於漢人或現在激烈西化後的世界。
我發現《巫旅》,一方面很學問性的,另一方面強化巫術神秘不可測,卻用到別的宗教,這些讓我有失真的感覺。整個小說的意識形態相當混亂,而文化組成則有搭配現象。
季季
我讀《巫旅》的時候就聯想到藏傳佛教,尋找活佛轉世的過程。《巫旅》的巫者也是慢慢被找到的。很多民族也都有巫的傳統。曾有人說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就會有精神負擔,過於謹慎就寫不出來;或者隨便怎麼寫都會暢銷。《笛鸛》獲得第二屆金典獎,我的感覺是巴代得了這個獎後,幾乎一年出一本,書寫較為草率。第二,亦像施老師所說的夏曼、巴代少數民族的漢化,怎樣保存其民族文化的純粹性是很重要的。另外,寫長篇是不是可以持續創作者的能量亦是一個考驗。
3.《寶島大旅社》
駱以軍
我對這本書充滿情感。在純文學中,這幾個作品在現有小說語境中都很寂寞。無論如何,台灣文學該出現一部這樣的東西。我覺得顏忠賢瘋了。很多年前聽他的家族史,其實是四五本小說擠在一起。顏忠賢的規格是整個台灣當時在彰化的大家族幻滅掉,像基度山恩仇記,跟我小時候窮人小孩這種情境不同。他是有故事,像張愛玲一樣,從小是生長在廳堂,是個大家族鬥爭,像我這樣的創作者是沒辦法說出這麼大的一塊文明沉沒遺骸。這一塊是台灣曾經經歷日治到國民黨統治的一塊文明夢,對文明繁華想像非常複雜。核心精神面之複雜,造成政治上是病態的、是被毀掉、強姦的、是被遺棄的。如同拉美小說,是有能力用長篇碰到最核心的病態。
例如一段寫清明節包春捲的情節,裡面飽含細節各種菜色材料,可是他永遠不會包,永遠包到爆掉。這讓他有幾種結構,其中有一個是寫色情小說,非常怪、非常悲傷。如果《巫旅》是青少女的啟蒙小說,那麼這本的性是性愛課程。男的帶著女生到不同的hotel做愛,每次都是一趟性愛課程。就這個章節,可以談這家旅館周邊的台北城市街區史,每間色情hotel亦是典型第三世界殖民地,特有山寨版仿冒成義大利皇宮。這個文明層面是非常怪,隱喻了台灣像他父祖這輩在現代性的夢旅,欣羨與模仿是”進不了城”。第二代可以進台北,但他進城的記憶是虛幻的,後現代的,被層層塗改過了的,沒辦法著床無法達到核心,到最後春夢一場。敘述的同時又在寫追憶似水年華,那麼多家族之人的遺憾,創痛,死亡,壓抑的羞辱的秘密;太多夢讓人覺得像癌細胞繁殖,在閱讀上是想吐的。但在這暴脹的身世,恩仇記,幻夢錄,他又嚴謹的寫一個母系祖先謝麗子如何把寶島大旅社蓋起來的過程,那又是台灣(對日本所召喚的歐洲)建築史乃至文明夢的一切如夢如朝露,朝上的一種姿態。這種崩壞和建造同時扭纏在一起,可能正是台灣二十世紀那難以言明,扭結纏繞,某個士紳階級一場自我怪物化的心靈痛史。
陳昌明
這部龐大小說建築在作者的傳奇身世。這部作品承載很多東西,很多細節在我們成長過程都經歷過,透過用夢境回溯的方式,呈現家族崩潰史,把台灣這幾十年的文化匯集在一起,挾泥沙而俱下,其華麗、污穢同時匯聚,可以說是一部具文化史內容的寫夢書。顏忠賢曾提過,旅館的房間就是病態的路口,一個通道接到一個通道,密碼對了,就進入不同世界,充滿歧路花園的暗示,各種路徑縱橫交接,這部小說就是這樣堆積起來,處處是夢境,既現實又夢幻。他讓已經消失的年代與家族繁華,透過倖存者的碎片拼湊成馬賽克建築拼圖,展現扭曲變形的家族記憶。這部小說細節很迷人,每一段落都很有想像力,可是太多太豐富了,是享受也是折磨。風格跟早期一輩寫大河小說完全不同,透過現代主義的技法,成為充滿想像的新式大河,是另一個世代很精采寫台灣變遷的小說著作。
彭瑞金
這個作品是中生代作者,時間是一百多年的生活,聚集很多人的綜合經驗。涉及的知識範圍寬廣、描述細膩沒有話講,如果幫他的知識分類,可能有數十類,每類知識都相當專業。整個小說發展像駱以軍說的癌細胞無限漫漶出去,結構不是意識流,每個部分都是寫實的,不管寫人、物、景,簡直沒完沒了。小說基本上用拼圖方式,依建築來看,剪黏方式構圖,作者主要是寫給自己看,比較少想要跟讀者溝通。我不知道怎麼評價這本小說?萬一這部小說得獎,我們要去跟人家講說好在那裡?如果知識豐富、描寫手法細膩,應該都不足以構成理由。
陳昌明
就算是《追憶似水年華》,不一定是在強調結構。以中生代作家來說,有這時代的代表性,《寶島大旅社》是台灣發展史新型態的寫法。因為他接收西方現代的新技法,老一輩不會這麼寫,隱喻和現實豐富度之高,還是可以說服的。
季季
彭老師提出的問題,首先想到的是政治上的跨世代,也包括文化的跨世代。這是非常典型60-70年代的現代化過程,很多中小企業想要做大,可是投資不當而失敗,稱得上「中小企業淪亡史」的代表,也是一齣家族淪亡史。
因為顏忠賢是學建築的,而且涉入裝置藝術,其寫作過程就像建築的拼貼,夢像一塊塊磚拼貼,到最後整個拼貼成寶島大旅社,但《寶島大旅社》是淪亡史的廢墟。在小說中,所有的夢跟虛幻都是真實、寫實的。重現華麗巴洛克建築、生活文化的細節,自己有其經驗並做了許多功課。八十萬字對讀者有很大負擔,但有時候文學作品的好壞,不是讀者多少,而是說出多少。顏忠賢的多或少都是正面的。
施淑
7、80年代現代主義小說鼎盛以後,好像只剩駱以軍,異軍突起沒有人稱大,因此顏忠賢讓我眼睛為之一亮。這部小說幾乎是本百科全書,它的建構方式如同建築裡的暗管,錯亂盤根的管線糾結堆疊,台灣的文明夢,是真的文明呢?還是仿冒的文明?做為一個台灣文化史,文化悲劇或文化喜劇通通在裡頭。另一方面,感覺這個作者很自戀。其中意識流的敘事手法,透過情緒的相似性,寫來寫去都是個人的哀傷,我覺得那結尾部分有點狗尾續貂。
《寶島大旅社》有現代主義的破壞力,也有後現代文化的虛無。每個女性都是阿信,其他人物也難以撐起龐大的文化內涵,精神層面是非常虛無的一個小說,到最後拼命懷舊,整部小說華麗的巴洛克書寫成了無限虛幻的延展。
4.《泡沫戰爭》
季季
如同上次複審會議講過,在寫國藝會結案報告的時候,覺得創意性不夠。這本幾乎是台版的《蒼蠅王》,但又沒有那麼成功,很多敘述鑿痕累累,顯得造作。高翊峰的作品,我始終都覺得怎麼就差那一點點。他的企圖往往很大,可是寫作功力無法達到那個高度。每次讀他的新作,有寄望,也難免失望。
施淑
對這本小說本來很期望。期待那種重建新世界的叛逆和希望,可是讀到最後,也僅回到大人的世界,真的是反《蒼蠅王》的《蒼蠅王》。當然作家還是有其特出的想像力,比方是管委會主任死掉以後,放到冰箱變了鬼體,磨坊的女孩、狗群等等。但是被接水管一些情節給浪費掉,什麼都泡沫化掉了。
駱以軍
小說語言後有一種內向對世界的背轉姿態,那形成一種”被傷害了,永遠無法完整長成成人的悲傷”,譬如袁哲生或雷蒙卡佛,這其實是一種短篇小說形成的情感形狀,有種疏離、冷淡跟小孩會講出大人的話,或是造成驚嘆或恐怖的空鏡。這本基本上是啟蒙小說,類似《蒼蠅王》。有些細節非常的美,譬如小孩殺狗王那段;或是小孩用空氣槍殺管理員,一開始像孩子遊戲一樣不當真,但等我們讀到那個人並不知道他自己死了,可是從光線、旁邊的人眼神中窺見。這技術性非常厲害。
陳昌明
讀高翊峰的這一本小說,的確是一部理念性的小說,或類似《蒼蠅王》的寓言小說。有些細節是蠻有意思的,如野狗、泡沫等都有些象徵性,有其獨到之處。不過也有一地方在邏輯上格格不入,例如把新城社區封閉了,大人不能出入,但他們卻缺乏明顯的對抗與反制。不管從現實或小說構思來說,張力不足,有許多不合理。要說寓言,我覺得不夠,因為寓言還要有更豐富的想像與寓意,這部理念性的小說感覺上啟示性不夠。
彭瑞金
始終沒有辦法擺脫《蒼蠅王》相似處,所以沒有辦法支持。
五、主席結論
基本上不用第二輪投票,各位評審五票都通過,宣布《寶島大旅社》為2014台灣文學獎小說金典獎。
六、散會時間:下午4時3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