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創作策略的觀察與思考】
複審評審/李奕樵
創作者被期待以一人之力,帶動文壇乃至於社會向前邁進,這就是文學表演的困難之處。每本書選定一個美學脈絡,就會承擔該脈絡的美學議題。與此同時,每一本書籍也都放在當前社會脈絡下檢視。在複審討論範 圍的近兩百本作品中,能獲得明確支持的作品,多半是在該形式美學脈絡 有足夠亮眼的表現,又或是對當代議題有著積極作用。受限於文章篇幅,容筆者以文類為單位來略述在此次複審評審中觀察到的心得。
非虛構書寫
非虛構書寫是臺灣文學金典獎的理想討論起點,從這裡就能界定所謂「優秀文學作品」的邊界在哪裡。此次有多本質量兼備的優秀社會書、人 物回憶錄、論文報名、攝影及遊記等,但是文學技術的含量較不明顯,所 以難讓評審堅定支持。舉例來說,《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是對文學社群 意義非凡的好書,但因為此書著重於承載理論與知識,而其文本並未動員文學藝術的相關技術,所以就被界定為「非文學作品」。以非虛構書寫來 說《神父住海邊:裴德與AMIS的故事》、《衝破戒嚴時代的民謠歌手》、 《華燈初上,人生永遠不怕夜黑》都是素材非常優秀,甚至閱讀體驗也理 想的好書,但是文學效果的經營明顯少於更積極營造的非虛構作品如《沒 口之河》、《紅房子:圓山大飯店的當時與此刻》,甚至研究者同時貼近 敘事者身份的《移工怎麼都在直播》。在品評「優秀文學作品」的規則 下,評審會期待比獲得知識本身更多的閱讀樂趣。
散文
今年也是散文的豐收年,競爭十分激烈。宋文郁的《禮物》是年輕世 代留存其視野的作品。小說家高翊峰的《聊聊》化身成一個具有後設視野 的父親扮演者,與詩人游書珣的《青雪踏踏──孩子們的日常詩想》互相 映照;江佩津《修復事典》透過大量碎片化的文本營造自殺者遺族視角, 重劍無鋒。都是值得一讀的作品。夏夏《來日方糖》人格魅力強烈;郝妮 爾《去你媽的世界》切入點銳利搶眼;楊莉敏《濃霧特報》行文兼具官能 性、小說式幻術、詩意,超越性觀點迷人。在討論過程中,評審們最後決 定散文高低的其中一個論點是:散文表演的成功與否,並非真誠至上,經 消化後的情緒也是重要的處理過程。陳列的《殘骸書》足以作為情緒沉澱 的典範。若要比喻,優秀的食材也是需要經過適度熟成處理的,並不是越 新鮮越好。王昭華的台語散文集《我隨意,你盡量》也獲得高度評價,證 明母語書寫可以兼具高雅品味與生活感。
新詩
今年在各年齡層都有強悍的詩集出版。蕭宇翔《人該如何燒錄黑暗》美學風格統一且強烈;洪萬達《一袋米要扛幾樓》盡其所能地變奏,在排 版上也經營各種玩心,是充滿生命力的佳作;鄒佑昇《集合的掩體》字詞精細,時常有創造語言的驚奇; 李蘋芬《昨夜涉水》、顏嘉琪 《日子伸出利爪我用隕石磨牙》 都是詩風清新,面向當代美學的 佳作。李進文《奔蜂志》形式與 效果素材豐富,包含寫實生活場 景與抽象概念辯證,散文詩與童 話般的動物角色場景營造,寬廣 的美學題材與成功率,證明其對新詩藝術的高度理解。鍾文音的長詩《訣 離記》則是以書為單位的表演,兼具散文魅力。廖偉棠《劫後書》的形式 與意圖明確,也是少數有意識引導讀者詮釋方向的表演者,在注意力稀缺 的當代,適度引導可能才是對讀者最負責任的作法也未可知。
小有遺憾的是,新詩的水平高低差距在各文類中最明顯,許多詩集作 者並未意識到積極面對當代乃至未來的意義,停留在模仿二、三十年前詩 風,只接觸到詩的形式表面,卻沒有營造與讀者的深度共鳴,這樣的表演很難感動讀者。
小說
我們能觀察到今年小說出版物幾個常見的突圍方向。長篇小說如張貴 興《鱷眼晨曦》、駱以軍《大疫》、林新惠《零觸碰親密》都是純文學美 學嘗試以軟科幻框架賦予新風味的案例。朱宥勳以解放軍、內應、情報人員等間接視角勾勒揣想的臺海戰爭小說《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乍看是 類型文學,實則品味高雅。這些對未來揣想的架空設定,也可以視作寫實 主義想要增加其娛樂性,但又不想喪失其邏輯學推論的魅力的一種合理宏觀策略。
李璐《雪的俘虜》、張英珉《櫻》、柳丹秋《波間弦話》、錢真《緣 故地》、Tumas Hayan《Tayal Balay 真正的人》這些歷史小說在史料研究投 注許多心力,劇情編排上也彰顯強烈娛樂企圖。在此批歷史小說中,朱嘉 漢《醉舟》則是更加側重現代主義技法的異數。
利用特殊職業或國家情境來驅動閱讀動機的鄧九雲《女二》、寺尾哲也《子彈是餘生》、陳慧《弟弟》,應該都能很好地適應當代市場,因為它們的閱讀樂趣近似非虛構。
大眾小說則吸納了純文學創作者都敬佩的形式控制與實驗能力,邱常 婷《獸靈之詩》承載高雅的人類學素材,從開場的文字魅力到小說世界觀 鋪陳與翻轉,技術層面無懈可擊。瀟湘神《廢線彼端的人造神明》則利用遊戲文化加速規則鋪陳,讓規則系小說有開創性的典範。
而在政治意識方面,我們能見到吳明益《海風酒店》讓敘事者的語言 從「漢語敘事者」的設定中解放出來,陳淑瑤《魔以》則以漢字刻意捕捉離島上的多語言環境,讓小說視野承載臺灣的多語言風貌。
雖然整理出這幾個主流策略,但主流不等於輕鬆,容筆者隨意擬幾道 問題:重視辯證樂趣的純文學小說與對科幻的揣想十分契合,代表人們對 近未來有著強烈興趣,但這種興趣是可持續的嗎?大量優秀創作者投入本 土歷史小說的創作,其重要性顯而易見,但著重各種娛樂性與美學效果的 發想,是不是就足以維持歷史小說的新鮮感?非虛構素材有著壓倒性的優 勢,但數量依舊稀少,這是不是暗示仰賴非虛構素材的龐大成本?一流創 作者需要耗費如此龐大的技術資源,才能承載多語言小說地景,這是一條 需要投入更多資源走寬的道路,還是一種存在即飽和的標誌性事件?
意識到每種策略的難處,也就能更好地品味作家們的決策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