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8日傍晚,坐落於臺中臺灣大道上的三層樓中央書局華燈初上,從全臺各地慕名而來的上百位聽眾,卻早已紛紛搶先進入書店卡位。今晚,遠從柏林返臺領取金典獎年度大獎的陳思宏,將分享他如何挖掘、沉澱、提煉來自家鄉永靖與自己的成長記憶,進而成為他的寫作靈感。
一開場,透過金典創作故事影片播放,全場聽眾跟著走了一趟彰化永靖、在德國柏林的街頭漫步,然後在掌聲中迎來帶著陽光笑容的陳思宏。
儘管出版過《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第九個身體》等書,《鬼地方》自去年十二月發行後,也先後得了金鼎獎、金典獎、入選《文訊》雜誌「1970後臺灣作家小說評選20本」,也入圍國際書展大獎,但對於作家是否可經營成一份事業,他沒有答案。陳思宏說:「在一個高度資本化的社會裡,作家這個工作職稱是個非常尷尬的答案,因為我的行業並不是很容易被認可的。」
對於近日因為《鬼地方》一書得獎而暴增的傑出校友演講場次,從臺大、輔大到彰中的邀約演講,他提出世俗對「傑出校友」定義的疑問,誰說「傑出校友」一定要當總統才算?陳思宏認為「傑出」這兩個字是別人給的,他唯一可以驕傲的一件事情就是:「我在做的事情是我喜歡的,我為了這件事情,可以粉身碎骨而且一點都不難過。……因為寫作是我愛的,我希望可以繼續試煉,允許我自己犯錯、摔倒、甚至走下坡……」陳思宏堅定地說。
談到原生家庭,笑說從小比賽誰家姐姐比較多總是贏家的陳思宏,很小就看見屬於臺灣共同的性別記憶的悲哀。小說裡提到奶奶的珍珠項鍊遺失,因為其他叔叔多生兒子,所以七位姐姐們被從學校拉回家質問的劇情是真實的。他發現只因為是女生就被認定不值得存在,這對姐姐們的成長歷程傷害很大,儘管長大後的姐姐們已能同理奶奶來自一個重男輕女的時代。此外,陳思宏認為,家中有高達八個手足、十七個外甥與外甥女,對身為創作者的他而言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因為有著說不完的故事。
厭惡分級、紅榜,痛恨威權、僵化的教育系統的陳思宏,坦言自己從小就是一個非常彆扭的孩子,讀永靖國中時功課極差,能力分班被分到放牛班,但因為英文成績突出而被轉入A+班,卻遇到以成績分級,採用強大的體罰跟精神暴力對待的老師。回想起就讀彰化高中時,因為不會三步上籃而被當的體育課、永遠不及格的理化與數學,因成績差被叫到禮堂受校長辱罵兩小時的高中記憶仍帶著不平,他甚至動筆寫過一本謀殺彰中校長的小說……,但高三暑假參加的文藝營扭轉了他的人生。
「到了文藝營,我才發現我不孤單,原來全臺灣每個角落都有跟我有一樣讀到春上村樹頭上就會有燈泡「登」亮起來的人,會在數學課本上寫詩的也不只有我,原來每個學校都有「怪胎」……,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我這麼喜歡知識這件事,我想要去讀大學!」
談起考上輔大英文系後的人生,陳思宏滿溢著幸福感。因為輔大英文系不僅讓他浸潤在文學裡,他讀喬依斯、讀田納西·威廉斯、讀莎士比亞,也讀希臘悲劇,而這些閱讀,讓他變形成不一樣的人。
回望1994年,他也發現自己非常幸運,在班上60人只有5個男生的環境裡,女生們看見了他的獨特、也包容了他,完完全全的接住了他的青春;而在當時根本沒人聽過婚姻平權的年代,女性主義與性別平權的文本閱讀卻是學習的日常。也因為認為「不務正業」其實是一件非常值得鼓勵的事情,陳思宏畢業後又進入了臺大戲劇研究所就讀,但和許多在各角落發光的同學一樣,他沒有餓死,還持續做著自己最愛的創作。
那麼究竟到底甚麼是「鬼地方」?
陳思宏透過Google,分享了各種有趣的鬼地方新聞。從黃安將臺灣批評為鬼地方、陳水扁咒罵監獄為鬼地方,接著,談到隔離時居住故去爸媽的老房間與入住飯店臺灣人先敲門問候鬼的習慣,他發現我們的語言、身體與文化當中很容易跟鬼有牽連,我們說鬼地方、鬼東西與鬼話連篇……,但外國人對鬼的想像卻相對無趣與貧乏。
「外國人不講鬼、所以她們日常生活當中沒有鬼。……其實最可怕的真的不是你想像出來的那個鬼,事實上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人才會讓你摔跤,人才會傷害你,鬼沒有辦法傷害你。」陳思宏的小說中,說的很清楚。
然而,荒謬的「鬼地方」其實無所不在。陳思宏發現「巴黎」其實陰魂不散,到處都有,淡水老街上的德國麵包店,其日文招牌販售的是法國麵包,但檯面上的都是台式麵包,而店家的招牌主視覺活脫脫是座令人髮指的納粹總部,它就是個最道地的「鬼地方」。
接著,陳思宏帶我們回到《鬼地方》的場景--有著英語簡介地名的永靖鄉下、永興游泳池、回到有兩種樹種交纏在一起的「城腳媽」前的小廣場,重溫他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電影、看到遠方的故事來到面前的非常魔幻的時刻,也回到他小說裡那條國小一、二年級早上走路上學必經的路,一起看見豬隻屠宰場殺戮的血水漫流與廟旁救贖的誦經同在的原鄉。
「我寫《鬼地方》我當時就有一個野心,應該也有達到一點成果……那就是「鬼地方」代表的不只是永靖,可能是太平、屏東、也可能是澎湖,任何一個地方可能都是鬼地方。」他鼓勵大家如果想創作的話,仔細觀察每個人的家鄉,一定都有各種奇怪的「鬼地方」,正等著大家把它寫出來。
談到創作的素材,陳思宏也鼓勵各位在寫小說或創作的人放下手機,要多去看世界。「仔細觀察牆上或電線杆上的每個貼紙,裡面有很多訊息。這些訊息都是你可以寫下來、再創作的東西,全是寫小說的養分。請記得,小說最重要的就是細節。」
回臺隔離後,陳思宏跟一位老朋友見面,一見面朋友就抱著他大哭,她說:「陳思宏,我不知道你在德國殺了人還進了監獄,你這幾年過得好苦啊……」他趕緊澄清,嘿!那只是我寫的小說啊……他用這個例子說明,小說是虛構的,但是所有的虛構必須要成立在一個現實的基礎,才有辦法讓大家連結。就像很多人都讀過村上春樹的小說,不論《1Q84》、《海邊的卡夫卡》或《刺殺騎士團長》其實都是非常超現實的小說,他的小說不好讀,但大家看了還是很有感,因為就算是超現實,可是他墊基在人類共有的情感上。
此外,出國自助旅行必定會遇到困難,所以陳思宏鼓勵大家自己去。「因為你會看到那些不那麼光彩的、不美麗的、骯髒的鬼地方,然後你會發現你的想像被打破了,或許是你青春崩毀的開始,也是你認識自己的開始。」談到曾經住過佛羅里達礁島群上的飯店,上百隻綠鬣蜥隨處可見,而且住在樹上的綠鬣蜥曾因為溫度太冷抓不住樹幹紛紛墜地,而下起一陣綠鬣蜥雨的趣聞,陳思宏難掩興奮。他的下一本公路小說《佛羅里達變形記》,正是雜揉了他1991年參加佛羅里達遊學團與各種奇聞妙事的書寫。
「過去不曾死亡,過去還沒有過去。--威廉·福克納」這是陳思宏《鬼地方》後記中所引用的一句話,出自對他影響很深的美國作家。針對想要創作的朋友,他也分享了威廉·福克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的一段致詞:「任何人在創作的時候,他一定要重新認識這些問題。他必須使自己明白世間最可鄙的事情莫過於恐懼。他必須使自己永遠忘卻恐懼,在他的工作室裡除了心底古老的真理之外,不允許任何別的東西有容身之地。沒有這古老的普遍真理,任何小說都只能曇花一現,不會成功;這些真理就是愛情、榮譽、憐憫、自尊、同情與犧牲等感情。」以上這些,都是創作者所需要面對的重要問題。
最後,陳思宏也再次強調他的信念:「自由真的是一件值得爭取的事情,不管你現在處在什麼樣的狀態裡面,我都要祝福你們自由。」
分享會後,陳思宏也針對粉絲們的提問,給予回應。簡要記錄如下:
Q1.小說中黑狗被阿嬤打死煮成狗肉,請問真的有發生過類似的事嗎?
思宏:就如同小說中阿嬤的珍珠項鍊被偷的段落,或小說中那位殺蛇人,真的是我的鄰居,他常在透天厝的騎樓掛一個鉤,把蛇鉤成一直條,然後活剝……還有小說中黑狗被阿嬤殺了那段故事,其實都是源自於我小時候真實的童年記憶,雖然我至今仍然不解為何對狗好,總是親親愛愛的,但最後把狗殺來吃……
Q2.請問地下室那兩具焦屍是誰?
思宏:去年十二月書剛出版的時候,就有很多人問我這個問題。我寫小說,常希望留個問號,讓大家可以去問,它是沒有答案的,如果真的要回答的話,殺蛇人的真實身分其實是一個大雷,他是個千變萬化的人,他會彈鋼琴,他會找來一隻河馬…….這個角色在小說重要的時刻會蹦出來,它其實是一個小說的技法,大家寫小說的時候也可以創造一個看似很邊緣的角色,但這個角色會扭轉你的故事。既然它這麼神通廣大,當然可以找來兩個焦屍,如果要問我的答案,那其實就是……沒有答案。
Q3很好奇T回來之後為何要綁架小弟?
思宏:這故事說來話長……1998年,當時失戀的我一心想去一個語言與文字都不懂的遠方,我就選了德國,但是沒有錢,結果偶然看到某文學獎徵獎,剩下兩天截稿,把作品送去後得了十萬元獎金,那年夏天我就去了柏林,但卻被海關扣留四個小時。一位海關警察指出我簽證章上的白尾海鵰不是他們認可的樣子,後來最終被放了,但護照又不小心遺留在咖啡桌上,至失物招領處又巧遇扣留我的海關警察……後來一位臺北朋友搬到柏林,德國男友竟然又是這位海關警察。之後的某天深夜,朋友忽然帶著全身傷造訪,在我懇勸下,他決定先遠離暴力德國男友返臺,但在我們回警察家打包護照與行李時,偶然進入一間房間,才發現這位警察竟是一位納粹崇拜者……朋友同意我寫入小說,所以這個段落故事的原型,其實源自這段離奇的經歷。
Q3 小說中提到七月半拜拜供桌上的白宮餅乾,難吃卻可賣到許多國家。現實生活中真有這款餅乾?
思宏:有的,就是疊字的那款餅乾。
Q4.好奇之後會回德國嗎?還是回臺定居?
思宏:對我來說,家是「複數」,在臺灣我有「老家」,但沒有「家」。家是我覺得最舒服的地方,二十年後我不知道會不會回臺灣(也許回來選總統),但我此刻的家在德國。
Q5.你曾說過「希望有傷的人能夠多參與創作」,請問你如何看待創作與修復傷這件事?如果遇到寫不出來的困境,如何應對?
思宏:寫作對我來說是很療癒的事,因為我把事情說出來了。我知道很多人對寫作是有疑慮的,會覺得不舒服,因為寫作是一個暴露自己的行為,很多人也會擔心:「你寫家人或朋友,他們不會怎樣嗎? 」
威廉·福克納曾提到,寫作是令人恐懼的事情,但只要放掉恐懼,它可以變得很療癒。小說這個文體是虛構的,所以我非常鼓勵你暴露你自己,就大膽地去寫吧!
當寫作遇到困境,我常會去散步,但是散步有性別的差別,還是要注意安全。走路是我擺脫困境最好的方法,我在臺北每天走路,我可以從師大路走到松菸,一走90分鐘。對我來說,走路是一個非常療癒的事。
Q6.請問要怎麼寫,才會得獎?
思宏:你要是很在乎得獎這件事,它會干擾你。生在這個世界,我們的確需要被肯定,可是,請不要想這件事情,因為所有的獎項都是別人給的,你不能控制,請你先去控制自己手上的創作,然後先確定那是你自己愛的,是你做了不會愧對你良心的東西,那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一直想要怎麼得獎,獎就一定不會來。